安全屋的阁楼里,一连几天都异常安静。窗外的雨停了,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压在上海滩的屋顶上,也压在沈默言的心头。林小雨那些破碎的呓语,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留声机”、“唱片”、“选择”……每一个词都指向这个副本令人不安的本质。
他开始整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试图从混乱中理出一条线。周立文的博学与牺牲,小陆的无辜惨死,李大刚的莽撞与义气,王福贵的背叛与可悲,孙志强的失踪,林小雨的崩溃,林曼丽的决绝救赎,陈安娜的成长,赵雪梅的复杂立场,张副官的被弃如敝履……
他们像被无形之手拨弄的棋子,在一张名为“信仰与情感”的棋盘上挣扎、碰撞、毁灭或……蜕变。
这天清晨,天色微亮。阁楼的门被推开,赵雪梅和陈安娜走了进来。两人都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身上带着露水的气息,似乎一夜未归。
“收拾一下,我们该走了。”赵雪梅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沈默言看向她们,用眼神询问——去哪里?
陈安娜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她轻声解释道:“这里不安全了。张副官虽然倒了,但他背后的势力还在,日本人内部也在清洗,风声很紧。组织上安排了新的转移路线。”
赵雪梅补充道:“我和安娜,有新的任务,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她看着沈默,“至于你……你的‘三十天’,应该也快到了吧?”
沈默言微微一怔。是啊,他几乎快要忘记这个最初的任务了——“存活三十天,并找到‘夜莺’”。“夜莺”林曼丽已经陨落,而三十天的期限,仿佛也走到了尾声。他能感觉到,周围空间的某种“粘滞感”正在减弱,一种熟悉的抽离感隐约浮现。
“在离开之前……”赵雪梅顿了顿,目光扫过房间角落那架钢琴,又回到沈默言脸上,“有人想见你最后一面。”
她的话音刚落,阁楼虚掩的门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微弱的光线。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工装,戴着一顶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但沈默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熟悉的眼睛——沉稳、锐利,带着经历生死后的沧桑与坚定。
是陈琛。
他看起来清瘦了些,脸颊上还有未完全消退的淤青,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像经过淬火的钢,更加内敛而坚韧。
“沈兄弟。”陈琛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真挚的感激。他走进房间,关上门,摘下了帽子。
赵雪梅冲陈安娜使了个眼色,两人默默地退出了阁楼,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陈琛走到沈默言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许久,才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曼丽的事……谢谢你。没有你,她最后的路,会走得更痛苦。也没有你,我和我们很多同志,可能已经……”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沈默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沈默言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陈琛。他想说,他做的,只是遵从了那一刻“当下之心”。
陈琛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看了看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语气变得凝重:“时间不多了。我长话短说。”
他凑近一些,声音压得更低:“你们……不是普通人,对吧?我能感觉到。你们身上,有种……不属于这里的气息。”
沈默言心中一震,但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陈琛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继续说道:“不管你们来自哪里,为何而来。曼丽用生命让我看到,有些东西,是超越立场、超越时空的。比如善良,比如牺牲,比如……在绝境中依然保持人性的选择。”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沈默言之前见过的那块老旧怀表。
“这块表,跟了我很多年。”陈琛摩挲着斑驳的表壳,眼神悠远,“它见证过死亡,也指引过新生。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他将怀表郑重地放入沈默言手中。
沈默言有些诧异,用眼神询问——为什么?
陈琛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记住曼丽用血换来的教训,也记住你在琴声中找到的‘救赎’。这块表……或许在你接下来的路上,能帮你辨认方向。它的时间和发条,需要在对的地方,才能走得准。”
他的话语带着双重含义,沈默言隐隐感觉到,这块怀表,绝不仅仅是一件纪念品。
“保重,沈兄弟。”陈琛最后用力握了握沈默的手,目光深沉,“希望……还能有再见之日。”
说完,他不再停留,重新戴上帽子,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阁楼,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渐起的市声之中。
陈琛离开后不久,赵雪梅和陈安娜再次进来。
“我们也该走了。”赵雪梅说道,她看了一眼沈默手中的怀表,没有多问,只是说,“我选择留下。这里还有未完成的工作,还有……需要守护的‘线’。”
她的选择在沈默言意料之中。她本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战士,她的战场在这里。
陈安娜走到沈默言面前,眼睛有些发红,但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沈先生,我也要走了。跟着赵姐,去新的地方。谢谢你……还有林小姐,谢谢你们让我知道,该为什么而活。”
她顿了顿,声音坚定起来:“也许我做不到林小姐那样……但我会尽我所能。”
沈默言看着这个曾经天真怯懦的女孩,如今眼中燃烧着成熟的火焰,心中感慨万千。他点了点头,用力握了握拳,向她传递鼓励。
没有更多的告别话语。赵雪梅和陈安娜最后看了沈默言一眼,点了点头,便转身利落地离开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梯尽头。
阁楼里,彻底只剩下沈默言一人。
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稀薄,周围的景物开始产生一种细微的、水波纹般的扭曲感。那种熟悉的、来自“回廊”的牵引力,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陈琛赠予的怀表。黄铜的表壳在手心散发着微凉的温度。
“需要在对的地方,才能走得准……”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表壳上那些细微的划痕。
忽然,他的指尖触碰到表壳边缘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与磨损痕迹融为一体的凸起。那不是普通的划痕,更像是一个……极其微小的、需要特定方式才能触发的……机关?
他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这块怀表里,藏着的,难道就是陈琛所说的……“回廊下一卷的线索”?
就在他凝神思索的瞬间,周围的波纹感骤然加剧!眼前的景物开始飞速褪色、扭曲,如同被打碎的镜面!
强大的牵引力包裹了他……
在意识彻底被抽离的前一秒,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怀表。
哑巴的留声机,唱片似乎转到了尽头。
但新的旋律,仿佛已在未知的黑暗里,等待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