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沈默言几乎没合眼。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个可怕的猜测——他传递出去的不是生机,而是死路。天刚蒙蒙亮,他就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亭子间,像游魂一样在清晨冷清的街道上晃荡。
他必须找到林曼丽,必须确认那份情报的真实意图,必须阻止可能发生的悲剧。但他一个哑巴,怎么找?怎么问?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走到离百乐门不远的一个街心公园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林曼丽独自坐在一张长椅上,穿着素雅的旗袍,外面裹着披肩,没有化妆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憔悴。她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枯黄的落叶,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沈默言脚步顿住了。这似乎是个机会,但同样充满风险。
他正犹豫着,林曼丽却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看到是他,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化为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她没有避开,反而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过去。
沈默言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清晨的公园几乎没人,只有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枝头跳跃。
“睡不着?”林曼丽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干涩,不像舞台上那么婉转。
沈默言点了点头。
“我也睡不着。”林曼丽苦笑一下,将手里的落叶碾碎,“一闭眼,就是那些事……那些人……”
她转过头,看着沈默言,眼神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诚:“沈琴师,我知道你不一般。你看得懂很多事。昨天……你弹的那段曲子,很特别。”
沈默言的心猛地一提!她果然也注意到了!
林曼丽没等他反应,继续低声说,像是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树洞:“他们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就在明晚……物资转移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颤,“要么,在混乱中找机会,‘解决’掉陈琛。要么……任务失败,我自己‘消失’。”
沈默言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冷酷的二选一,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军统这是要逼死她!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林曼丽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我下不了手……可是不这么做,他们也不会放过我,还会连累其他人……”
她抓住沈默言的胳膊,手指冰凉,带着绝望的力量:“沈琴师,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
沈默言反手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用力握了握,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询问——你想怎么做?
林曼丽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凑近一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不能杀他,也不能等死。沈琴师,你帮我……我们合作!”
沈默言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明晚的行动,是个机会,也是陷阱。”林曼丽语速飞快,“张副官那边肯定也收到了风声,他会布下天罗地网。我们要做的,不是按照他们的剧本走。”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墨言:“你帮我,在明天的演出里,用你的琴声,给陈琛传递一个新的消息——取消行动!有埋伏!”
沈默言心中一震!这正是他想做的!但他立刻意识到问题——取消行动?陈琛会信吗?凭什么信?而且,取消了这次,下次呢?军统会放过林曼丽吗?
他摇了摇头,用手指在长椅的灰尘上快速划了几个字:“取消?信?你?”
林曼丽看懂了,她咬了咬嘴唇:“我知道这很难。但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必须赌一把!赌陈琛对我的信任,赌他对危险的直觉!至于我……”
她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我把命还给他们。”
沈默言看着她眼中那种混合着绝望和希冀的光芒,知道她已经到了悬崖边缘。合作,是他们目前唯一的选择。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林曼丽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加紧张,“明天晚上,我会在唱《何日君再来》的时候,在第二段主歌部分,稍微改变几个字的唱腔和节奏,那是我和他约定的紧急示警信号。到时候,你的琴声要跟上,用你最肯定的方式,重复那段……取消的旋律!一定要让他相信!”
两人在晨光微熹中,迅速敲定了这兵行险着的计划。这不仅仅是为了救陈琛和那批物资,更是为了给林曼丽,也给他们自己,搏一条生路。
……
与此同时,在百乐门附近的一条僻静小巷里,孙志强正兴奋地调整着他那台老旧相机的焦距。他昨天跟踪张副官的一个手下,发现他们频繁出入码头区的一个废弃仓库,还在夜里偷偷搬运一些用油布盖着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武器!
他觉得自己挖到了大新闻!如果能拍下特高课秘密布控的证据,公之于众……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成为名记者的光辉未来。
他小心翼翼地躲在垃圾桶后面,举起相机,对准了那个仓库的入口。
“咔嚓!”轻微的快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从后面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粗暴地抢走了他的相机!
“唔!”孙志强惊恐地挣扎着,回头一看,魂都快吓飞了——是张副官手下的那个特务!就是昨晚在仓库开枪的那个!
“妈的!小兔崽子!敢跟踪我们?活腻了!”特务狞笑着,翻看着相机,“拍得还挺清楚啊!”
孙志强拼命摇头,想要求饶,但嘴巴被死死捂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带走!”特务对旁边另一个手下示意,“交给张长官发落!”
两人拖着拼命挣扎的孙志强,迅速消失在小巷深处。那只记录了关键证据的相机,也落入了特务手中。
……
傍晚,百乐门即将开始营业前的准备工作时分。王福贵提着一个热水瓶,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后台一个堆放清洁工具的小杂物间。他左右看看没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正是孙志强那台相机!
他脸上带着贪婪和紧张混合的表情,低声自语:“妈的……这玩意儿……值不少钱吧?说不定……还能用这个跟张副官再换点好处……孙志强那小子,肯定是活不成了……”
他正盘算着,杂物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王福贵吓得差点把相机掉在地上,定睛一看,是赵雪梅。
赵雪梅冷冷地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相机,脸上没什么表情:“王老板,好兴致啊,在这儿欣赏相机?”
王福贵赶紧把相机藏到身后,结结巴巴地说:“赵、赵小姐……你、你怎么来了?这、这是我捡的……”
“捡的?”赵雪梅嗤笑一声,“从特务手里捡的?王老板,你这捡东西的本事可真不小。”
王福贵脸色煞白,汗都下来了:“赵小姐,你、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赵雪梅走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我只是提醒你,有些东西,拿着烫手。张副官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你觉得,他会让你拿着这东西到处乱说,或者……拿去换别的好处吗?”
王福贵腿一软,差点跪下去:“那、那怎么办?赵小姐,你可得救救我!我、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
赵雪梅看着他这副怂样,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东西给我。”
“啊?”王福贵一愣。
“不想死就给我!”赵雪梅厉声道,虽然声音依旧压低,但气势慑人。
王福贵被她吓住了,哆哆嗦嗦地把相机递了过去。
赵雪梅接过相机,快速检查了一下,确认胶卷还在里面。她看着王福贵,一字一句地说:“今天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这相机。孙志强是自己找死,跟你没关系。管好你的嘴,或许还能多活几天。明白吗?”
“明、明白!明白!”王福贵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赵雪梅不再看他,将相机小心地藏进自己宽大的手袋里,转身离开了杂物间。
王福贵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心里后怕不已。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刀尖上跳舞,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而此刻,沈默言正坐在他的琴房里,最后一次在心里默诵着晚上即将奏响的、关乎生死的旋律。他不知道孙志强已经落入魔掌,也不知道那台记录了证据的相机几经易手。
他只知道,今晚的演出,将是一场他与林曼丽联手,在敌人眼皮底下进行的、豪赌般的逆转。
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