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清源公司正式宣告破产。
新闻发布会上,破产清算组负责人念着一串串数字:债务规模、资产冻结、员工遣散……镜头扫过台下,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高管们,现在一个个低着头,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顾临渊坐在老陈工作室的旧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画面。
张薇在旁边整理资料,把那些打印出来的文件一份份装进文件夹。赵琳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在跟什么重要人物沟通。老陈在剪辑台前,处理这几天拍到的素材。
一切都结束了。
又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赵小玉那边有消息了。”赵琳挂掉电话,走过来,“我联系了一个做公益法律援助的朋友,他们愿意接手赵小玉的案子,帮她起诉那些网暴她的人,还有清源公司,因为未尽到保护员工隐私的责任。”
顾临渊点点头:“费用呢?”
“公益性质,不收钱。”赵琳说,“但赵小玉说……她不想告了。”
“为什么?”
“她说太累了。”赵琳叹了口气,“她爸妈想搬回老家,她自己也准备换个城市重新开始。告那些网友,又要折腾很久,她没那个心力了。”
工作室里安静了一会儿。
张薇轻声说:“可以理解。被网暴过的人,很多最后都选择了沉默。不是不想追究,是追究的过程本身,就是二次伤害。”
顾临渊没说话。
他看着电视屏幕,清源公司的logo被打上了一个巨大的红叉。那个曾经掌控舆论、操纵人心的商业帝国,就这么垮了。
但废墟下面,压着多少无辜的人?
赵小玉只是其中一个。
“李泽光呢?”他问,“有消息吗?”
赵琳摇头:“还是失踪。警方说在找,但……希望不大。李泽明死了,他手下那些人树倒猢狲散,估计没人管李泽光的死活。他可能自己躲起来了,也可能……”
她没说完。
但大家都知道那个“也可能”后面是什么——也可能,已经被灭口了。
“李泽辉的案子有结论了。”张薇拿起一份文件,“尸检报告出来了,确实是药物过量导致的意外死亡。但警方认定,李泽明长期逼迫他服药,负有间接责任。只是人已经死了,没法追究了。”
顾临渊接过文件,翻看着。
李泽辉,那个扮演“受害者”更投入的哥哥,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从十岁开始就被当成工具培养,吃了十五年的药,最后死在自己亲堂兄手里。
而李泽明,那个罪魁祸首,死在周婷的刀下。
周婷现在在看守所,等着审判。
一命抵一命。
听起来很公平。
但顾临渊知道,这不公平。周婷不该为了给女儿报仇,把自己也搭进去。可她做了,而且不后悔。
电视里开始播报周婷案的新闻。主持人语气严肃:“这起案件引发了社会对‘私刑正义’与‘司法正义’边界的广泛讨论。支持者认为,在司法程序可能失效的情况下,受害者家属有权采取极端手段;反对者则认为,任何个人都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生命,否则社会将陷入无序……”
画面切到街头采访。一个年轻女孩对着话筒说:“我觉得周阿姨做得对!李泽明那种人,法律就算判了,也不一定判死刑。她这是为民除害!”
另一个中年男人却说:“再怎么说也不能杀人啊。今天你杀他,明天他家人杀你,这不就乱套了吗?”
争论还在继续。
顾临渊关掉电视。
他累了。
这三个月,他好像把这辈子要经历的事都经历完了。被冤枉,被追杀,被全网唾骂,看着同伴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好不容易翻了案,却看着更多无辜的人被卷进来,看着周婷走上绝路。
胜利?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胜利。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顾临渊接通。
“顾先生吗?”是个女声,听起来三十多岁,很干练,“我是公益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姓陈。赵琳律师把赵小玉的案子转给我了。我们想明天开个发布会,正式启动对赵小玉的法律援助,并呼吁社会关注网暴受害者。想邀请您参加,可以吗?”
顾临渊沉默了几秒。
“我去做什么?”
“您现在是……怎么说呢,有影响力的人。”陈律师说得很直接,“您为赵小玉发声的那个视频,播放量破了两千万。很多人因为您的话,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如果您能出席发布会,会让更多人关注这件事。”
“我只是……”
“我知道您可能觉得累,觉得烦。”陈律师打断他,“但赵小玉这样的受害者,还有很多。清源公司垮了,但网暴不会停止。我们需要一些声音,来告诉大家——有些事,不该做。”
顾临渊看向张薇和赵琳。
张薇点点头。
赵琳说:“去吧。有些话,只有你说才有人听。”
顾临渊对着手机说:“好,我去。”
挂了电话,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明天发布会,你想说什么?”张薇问。
“不知道。”顾临渊诚实地说,“我可能……会道歉。”
“道歉?”
“为赵小玉道歉,为所有因为我们这场斗争而被无辜牵连的人道歉。”顾临渊睁开眼睛,“我们是为了讨回公道,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是不是也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加害者’?”
老陈从剪辑台那边转过头:“这话说得太重了。你们是被陷害的,反抗是应该的。”
“反抗是应该的。”顾临渊说,“但如果我们反抗的方式,最后伤害了更多无辜的人,那我们和李泽明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不在乎别人死活,只在乎自己的目的吗?”
没人能回答。
窗外传来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像是要把这城市里所有的污浊都冲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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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公益法律援助中心的发布会现场。
来的人比顾临渊想象的多。记者、志愿者、还有不少普通市民。赵小玉也来了,坐在第一排,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头发扎起来,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但比视频里看起来好一些。
顾临渊坐在台上,旁边是陈律师和另外几个公益组织的代表。
发布会开始。陈律师先介绍情况,讲了赵小玉的遭遇,讲了网暴的危害,讲了他们将要启动的法律援助计划。
然后轮到顾临渊。
他走到讲台前,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还有那些对着他的镜头。
三个月前,他也是这样站在镜头前——不过那时候,他是被审判的对象。现在,他是“英雄”,是“正义的代言人”。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个身份,他都不想当。
“各位,”他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我是顾临渊。”
台下安静下来。
“三天前,清源公司破产了。李泽明死了。从表面上看,我们赢了。真相大白了,冤屈洗清了,作恶的人得到了惩罚。”
他停顿了一下。
“但我想说的是,这不是胜利。或者说,这不是我想要的胜利。”
他看向台下的赵小玉。
“在这场持续三个月的斗争中,有很多人付出了代价——周明死了,王磊断了腿,刘洋差点没醒过来,李娜被灭口,周婷现在在看守所等着审判,还有李泽光兄弟,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
他深吸一口气。
“但更让我难受的,是那些原本与这件事无关,却被无辜牵连的人——比如赵小玉。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前台,只是想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却因为在我们公司上班,就被全网网暴,个人信息被曝光,家人被骚扰,人生被彻底打乱。”
赵小玉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
“今天,我在这里,正式向赵小玉道歉。”顾临渊对着她,也对着镜头,深深鞠躬,“对不起。虽然直接伤害你的不是我,但这场风波因我们而起,你承受了不该承受的伤害。这是我们的责任。”
他直起身,继续说:
“我也要向所有清源公司的普通员工道歉。你们中的很多人,可能根本不知道公司具体做什么,只是想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但现在,你们中的一些人,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网暴和骚扰。对不起。”
台下有记者举手想问问题,但顾临渊摆摆手,示意还没说完。
“这三个月,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不是怎么对抗陷害,不是怎么收集证据,不是怎么操控舆论——这些李泽明都比我精通。我学到的是:当我们对抗一个恶的时候,要时刻警惕,不要让自己也变成恶。”
他看着台下的每一个人。
“李泽明最大的罪,不是他陷害了我们十个人,而是他把人心当玩具,把别人的痛苦当生意。他不在乎谁是无辜的,谁是有罪的,他只在乎自己的目的。那么当我们对抗他的时候,如果我们也不在乎谁是无辜的,谁是有罪的,只在乎‘打倒他’这个目的——那我们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会场里很安静,只有相机快门的声音。
“所以今天,我在这里宣布两件事。”顾临渊说,“第一,我会拿出我个人能拿出的所有资源——虽然不多——和公益法律援助中心合作,成立一个专项基金,专门帮助像赵小玉这样的,被网暴的无辜受害者。提供法律支持、心理辅导,还有必要的生活援助。”
台下开始有议论声。
“第二,”他提高声音,“我会把所有我们收集到的、关于清源公司违法犯罪的证据,系统整理,全部移交给赵琳律师,由她负责推动对清源公司残余势力的长期法律追责。这不是为了报复,是为了让那些真正有罪的人,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不是让无辜者替他们受过。”
他说完了。
站在那儿,等着台下的反应。
几秒后,掌声响起来。开始是零星的,然后越来越响,最后连成一片。
赵小玉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含着泪,但嘴角有了一点笑意。
陈律师走过来,握了握他的手:“谢谢你,顾先生。你这些话……很有分量。”
发布会结束后,记者们围上来采访。顾临渊简单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挤出人群,走到会场外面。
雨已经停了,空气很清新。
张薇和赵琳在外面等他。
“说得很好。”张薇说。
“是吗?”顾临渊笑笑,“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
“基金会的事,你认真的?”赵琳问。
“认真的。”顾临渊说,“虽然我没什么钱,但应该还能凑出一些。而且……我们可以发起募捐。很多人想帮忙,但不知道怎么做。给他们一个渠道。”
赵琳点点头:“那法律追责的事……”
“交给你了。”顾临渊看着她,“你是律师,你懂该怎么做。我只希望……这次,不要再伤及无辜了。”
“我尽力。”赵琳说。
三人站在会场门口,看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
城市还是那个城市,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接下来你们打算做什么?”顾临渊问。
张薇想了想:“我可能会专攻网络暴力心理创伤治疗。这三个月,我接触了太多被网暴的人——周婷、赵小玉、还有那些清源公司的员工。他们需要专业的帮助。”
赵琳说:“我继续做律师,但可能会更多接公益性质的案子。像赵小玉这样的受害者,还有很多。”
顾临渊点点头。
“那你呢?”张薇问。
顾临渊看着远方。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可能……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回廊的考验还在继续。这个副本结束了,但下一个副本在等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还会遇到什么。
但他知道,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顾临渊了。
原来那个他,只相信理性,只相信最优解,只相信规则和逻辑。
现在他知道,人心比任何规则都复杂,正义往往伴随着代价,而真正的成长,不是学会怎么赢,是学会怎么承担赢的代价。
“周婷的案子,我会继续跟进。”赵琳说,“虽然她杀人是不对的,但……我会尽量帮她争取从轻处理。她的情况太特殊了。”
“谢谢。”顾临渊说。
他知道,法律会给出判决。
他也知道,无论判决是什么,周婷都不会后悔。
她等了三年,等到了亲手了结仇人的那一天。
对她来说,这就够了。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孙悦。
顾临渊接通。
“顾临渊!”孙悦的声音很兴奋,“我拿到正式记者的offer了!是一家新媒体的调查记者岗位!主编说,就是看中我这次跟踪报道清源案的表现!”
“恭喜。”顾临渊笑了,这是这三天来,他第一次真正笑出来。
“谢谢你。”孙悦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是个怕事的小实习生。现在……我想做个‘真相的守门人’。像你们一样。”
“别像我们。”顾临渊说,“像你自己就好。但记住……报道真相的时候,也要保护那些可能被真相伤害的无辜者。”
“我会记住的。”孙悦郑重地说。
挂了电话,顾临渊看着手机屏幕。
上面有很多未读消息——有以前的朋友,有媒体采访邀请,有各种合作提议,还有……一些陌生人的感谢信。
有人说“谢谢你让我相信还有正义”,有人说“你给了我勇气”,有人说“我会以你为榜样”。
顾临渊一条条看过去,然后锁屏。
他不需要成为榜样。
他只是一个在绝境中挣扎过,在黑暗中寻找过光,最后带着一身伤和满心疲惫,继续往前走的人。
仅此而已。
“走吧。”他对张薇和赵琳说。
三人朝街边走去。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城市在重建。
他们也在重建。
重建生活,重建信念,重建那个被这场风暴打碎的世界。
虽然裂痕还在,虽然有些东西永远回不去了。
但至少,他们还在往前走。
顾临渊回头看了一眼发布会会场。
那里,人们还在讨论,还在争论,还在为“正义的边界”吵得面红耳赤。
他知道,这些争论不会停止。
就像网暴不会停止,人心的阴暗面不会消失。
但至少,从今天开始,有一些人会开始思考,有一些人会开始改变,有一些无辜的人,会得到一点帮助。
这就够了。
他转过身,走进夕阳里。
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像个背负着什么重物的人。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