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区白天比晚上更瘆人。
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锈蚀的龙门吊、坍塌的仓库屋顶和丛生的杂草上,把一切破败都照得清清楚楚,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荒凉和死寂。风从海的方向吹过来,带着咸腥和铁锈的味道,吹得废弃的帆布哗啦作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哭。
顾临渊躲在3号仓库对面,一堆废弃集装箱的缝隙里,已经快两个小时了。他脸上抹着机油和灰尘,身上盖着一块发霉的帆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仓库和周围。
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看守,没有巡逻,甚至没有流浪猫狗。李娜说的“关人的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仓库的铁门还是那晚他们逃跑时的样子,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
他被耍了。彻彻底底。
李娜抛出王磊这个诱饵,就是为了把他引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来?为什么?在这里动手更方便?还是说,这里有别的陷阱?
顾临渊心里那股被愚弄的怒火烧得他胸口发闷,但他强迫自己继续观察。越是静得反常,越可能有问题。他不能轻易暴露。
又等了半个小时,太阳开始偏西,长长的阴影爬满了地面。还是什么都没有。
不能再等了。周明生死未卜,张薇带着核心证据在逃亡,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明显的陷阱上。
顾临渊从缝隙里悄无声息地爬出来,沿着集装箱的阴影快速移动,准备撤离旧港区。他需要重新想办法联系张薇,确定她的安全,然后……然后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手里的牌几乎打光了,还搭进去一个周明。
就在他快要离开码头区域,拐进一条通往外面公路的废弃铁轨旁的小路时,身后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嚓”声。
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就在他刚才藏身的那堆集装箱附近!
顾临渊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没有回头,反而加快脚步,同时侧耳倾听。不止一个人!脚步很轻,但杂乱,至少有四五个,正在快速向他这边靠近!
是埋伏!李娜或者说清源的人,一直守在这里,就等他出现!
他不再犹豫,拔腿就跑。身后立刻传来低沉的呼喝和更急促的脚步声!
“站住!”
“别让他跑了!”
顾临渊像只受惊的兔子,在堆满废料和锈铁的小路上狂奔。他对这里的地形不算特别熟,只能凭感觉往更复杂、障碍更多的地方钻。身后追兵紧咬不放,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棍棒划破空气的呼啸声!
他冲过一个拐角,前面是一排低矮的、用铁皮和木板胡乱搭成的窝棚,大概是以前码头工人留下的。他来不及多想,矮身钻进其中一个半塌的窝棚,从另一头钻出,立刻扑倒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袋后面。
追兵跟着冲了过来,在窝棚前停下。
“妈的,钻哪儿去了?”
“分头找!他跑不远!”
脚步声散开,在附近搜索。顾临渊屏住呼吸,心跳得像擂鼓,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扳手。汗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就在他准备趁搜索的人走远一点再突围时,窝棚另一侧,距离他不到五米的一个破旧铁皮柜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枯瘦、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轻轻朝他招了招。
顾临渊瞳孔一缩。那里有人!一直有人!
是追兵的同伙?还是……
那只手招得更急切了些,然后缩了回去。铁皮柜后面似乎是个更隐蔽的角落。
顾临渊犹豫了不到一秒。留在这里迟早被发现,过去看看,也许是另一个陷阱,但也可能是一线生机。他咬咬牙,贴着地面,飞快地爬了过去。
铁皮柜后面,是一个用破木板和油毡布搭出来的、只有半人高的小小空间,里面堆着些破烂被褥和空罐头盒。一个身影蜷缩在里面,正用一双疲惫但异常清亮的眼睛看着他。
是个女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乱糟糟地用一根木筷子挽着。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皮肤黝黑粗糙,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磨得起毛。她整个人瘦得厉害,但眼神里有一种顾临渊从未见过的、近乎枯井般的沉寂,以及沉寂之下,隐隐燃烧的某种东西。
不是清源的人。顾临渊瞬间做出了判断。这女人的样子,更像是在这里生活了有一段日子的……流浪者?或者,躲藏者?
“别出声。”女人用极低的气音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他们还在外面。”
顾临渊点点头,也压低声音:“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女人没回答,只是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追兵的叫骂声和翻找声渐渐远去,似乎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女人才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身体,但眼神依旧警惕。“我认识你。”她说,目光在顾临渊脸上扫过,“电视上,新闻里。顾临渊。”
顾临渊的心一紧,手下意识握紧了扳手。
女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苦涩和……恨意?“别紧张。我不是来抓你领赏的。那些人,”她指了指外面,“才是。”
“那你……”
“我叫周婷。”女人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个封面已经泛黄、边角卷起的硬皮笔记本。“我女儿…以前也用这样的本子写日记。”
顾临渊看着她手里的日记本,又看看她那双仿佛承载了太多苦难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女儿…和李泽光的事有关?”他试探着问。
周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轻轻抚摸着日记本的封面,像在抚摸女儿的脸。“我女儿叫周小雨。两年前,她十六岁。喜欢画画,有点内向,在班上不怎么爱说话。”她的声音很平,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每个字都像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后来…班上转来个男生,家里有点钱,有点…势力。他看上小雨,小雨不理他。那男生就在网上…散布谣言,说小雨偷东西,说她和校外的人…乱搞。还p了些恶心的图…到处发。”
顾临渊静静地听着,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小雨受不了。跟我哭,跟老师说。没用。那个男生的家里…找了人,在网上把谣言炒得更热。说小雨做贼心虚,说我们家长没教好…还有人肉出我们的地址,往门上泼油漆,打电话骂…”周婷的声音开始发哽,她用力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我去报警,警察说网络诽谤取证难,立不了案。我去学校,学校说会调查,但后来…不了了之。那个男生家里…给学校捐了栋楼。”
“后来呢?”顾临渊的声音有些干涩。
“后来?”周婷抬起眼,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终于涌上了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小雨从学校教学楼的顶楼…跳下去了。留下这本日记…和一封遗书。遗书上写:‘妈妈,对不起。我洗不干净了。’”
小小的窝棚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隐约的海浪声,和周婷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
顾临渊感觉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或者愤怒的咒骂,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忽然想起李泽光,那个“完美受害者”,想起网上那些汹涌的同情和愤怒。可那些情绪,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被精心引导的?而像周小雨这样,死在冰冷现实里、甚至连“完美受害者”都算不上、只能沦为统计数字的“不完美”受害者,又有多少?
“李泽明。”周婷突然说,声音冷得像冰,“那个男生家里找的‘人’,就是李泽明的清源公司。我后来偷偷查了很久,才一点点拼凑出来。他们专门干这个,拿钱,帮人‘解决麻烦’。小雨…只是他们‘解决’掉的麻烦之一。”
她猛地抓住顾临渊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我看到了!新闻!李泽光!一样的套路!一样的‘完美受害者’!你们…你们也是被他们选中的‘麻烦’,对不对?!”
顾临渊看着她眼中熊熊燃烧的恨意和一丝渺茫的希望,缓缓点了点头。“是。我们十个,都是。”
周婷的手松开了,身体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晃了晃,靠在肮脏的木板上。她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脸颊皱纹流下来。
“报应…终于来了吗?”她喃喃道,随即又猛地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不,还不够!李泽明那个畜生,他还在逍遥法外!他还能继续害人!”
她从日记本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折叠得很仔细的纸条,递给顾临渊。“我这几年,没干别的,就想报仇。我跟踪过李泽明,摸到过他常去的一些地方。这个…是我能搞到的,最有可能找到他直接罪证的地方。”
顾临渊接过纸条,展开。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地址:“‘夜阑珊’俱乐部,地下三层VIp区。每周五晚,李泽明会去。那里有他的私人包厢和…收藏室。” 旁边还简单画了俱乐部后门垃圾通道的位置和大概的监控盲区。
“收藏室?”顾临渊皱眉。
“他变态!”周婷咬牙切齿,“我打听过,他喜欢把每次‘成功案例’的‘纪念品’留下来。受害者的照片、遗物复制品、甚至…操纵舆论的关键文件副本。他当成战利品!小雨的…小雨的画,可能也在里面!”
顾临渊看着纸条上那个地址,又看看周婷递过来的、翻开的那一页日记。
稚嫩但工整的字迹,写着少女对未来的憧憬,对一幅未完成画作的构思,旁边还用彩色铅笔画了一朵小小的、向着阳光的向日葵。而在这一页的右下角,有几滴已经变成褐色的、晕开了字迹的泪痕。
“我想帮你们。”周婷看着他,眼神近乎乞求,“我不懂你们那些网络啊舆论啊。但我知道李泽明在哪,知道他的一些习惯。我能带路,能放风…我只求一件事。”
“什么?”
“如果…如果你们真的能找到证据,扳倒他。”周婷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让我…亲眼看着他完蛋。”
顾临渊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彻底摧垮、又被仇恨重新点燃的女人,看着那本承载了一个少女短暂一生和绝望终结的日记,胸腔里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在青铜婚书里,他算计苏婉清的反抗,利用她的绝望,最终却把她送进了更深的深渊。那时他告诉自己,这是最优解,是为了活下去。
现在,另一个“受害者”的母亲,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她提供的线索,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他们翻盘的最后机会。
理性告诉他,周婷的出现太巧,她的故事和线索需要验证,不能完全相信。
但情感…那种看着日记上泪痕时,胸口闷堵的感觉,那种对周小雨这样无声无息消散的生命的……无力与愤怒,正冲击着他自以为重新坚固起来的理性壁垒。
他接过日记本,轻轻合上,递还给周婷。然后,他拿起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仔细折好,放进贴身口袋。
“周五晚,是吗?”顾临渊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那冷静之下,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们需要详细计划。而且,我需要先找到我另一个同伴,确定她的安全。”
周婷用力点头,混浊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我知道怎么躲开那些人。这旧港区我熟。你先跟我来,我有个更安全的地方。”
顾临渊跟着周婷,像两只老鼠一样,在废弃码头的缝隙和阴影里穿梭。她果然对这里了如指掌,巧妙地避开所有可能被监视的路径,最后带着顾临渊钻进了一个半沉在岸边淤泥里的、废弃的小型驳船舱底。这里潮湿阴暗,但极其隐蔽。
“你暂时待在这儿。我去弄点水和吃的。”周婷说完,又像幽灵一样消失了。
顾临渊靠在冰冷的、长满藤壶的船壁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但他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周婷的信息是真是假?“夜阑珊”俱乐部,李泽明的收藏室……如果这是真的,那将是直插敌人心脏的一把刀。但如果是另一个更精致的陷阱呢?
他想起刘洋的警告,想起李娜精湛的表演。信任,在这个副本里,是奢侈品,也可能是毒药。
然而,周小雨日记上的泪痕,周婷眼中那蚀骨的仇恨,又不像是能伪装出来的。
他需要验证。也需要尽快联系上张薇。
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纸条,又想起背包里刘洋的那个U盘。也许……可以把周婷提供的地址信息,和U盘里那些碎片化的“案例”记录进行交叉比对?
还有王磊……他到底在哪里?是真的被抓了,还是像自己一样,躲在某个角落艰难求生?
驳船外,暮色四合,黑暗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旧港区。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一个繁华却冷漠的轮廓。
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里,一个失去一切的母亲,和一个身败名裂的逃亡者,因为一个死去的“完美受害者”和一个更早逝去的“不完美”少女,短暂地结成了同盟。
前路是更深的地狱,还是绝地反击的起点?
顾临渊不知道。他只知道,手里这张沾着机油和泪痕的纸条,和背包里那个冰冷的U盘,可能是他们仅剩的、微弱的火种。
而这次,他不想再只是计算最优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