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是闭眼再睁眼的一个瞬间,又仿佛已经过去了千万年。那无边无际的灰蒙,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一种脚踏实地的“存在感”重新回到了沈墨言的身体里。
他回来了。彻底地、完全地,回到了“回廊”本身。
这里不再是那个民国上海的安全屋阁楼,也不是之前短暂停留的过渡地带。他站在一条无限延伸、两侧布满无数扇各式各样、或开或闭房门的奇异走廊中央。脚下是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灰色地面,头顶是高不可攀、散发着恒定微光的穹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对的寂静,却又仿佛能听到无数世界、无数故事在那些门后低语、咆哮、哭泣、欢笑的回响。
这就是……回廊的本体?
沈墨言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息冰冷而纯粹,不带任何时代的烟火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依旧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短暂的“救赎之光”带来的发声能力,如同那个世界的一切,被彻底剥离,只留下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灼热记忆。
他摊开手掌,那块陈琛赠予的黄铜怀表,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它跟着他回来了,成为了唯一一个跨越了“副本”界限的实物。这本身,就足以说明它的不凡。
他尝试着去回忆更多关于那个世界的细节,但就像之前预感的那样,具体的画面、清晰的对白,正在快速变得模糊、褪色,如同被水浸过的墨迹。他只记得一些强烈的情绪碎片——周立文倒下时的震惊与愤怒,林曼丽吞枪时的悲怆与释然,李大刚怒吼冲锋时的热血与无力,王福贵临死前的惊愕与丑陋,赵雪梅最后的复杂眼神,陈安娜选择留下时的坚定,还有陈琛交付怀表时的郑重……
这些情绪,这些选择,这些生离死别,如同被高温熔炼,最终在他心底冷却、凝固,形成了一块坚不可摧的、名为“经历”与“成长”的基石。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加沉静,也更加锐利,像一块被河水反复冲刷后,敛去了所有棱角,却更加坚硬耐磨的石头。
他知道,那个名为“哑巴的留声机”的副本,彻底结束了。而他,是唯一一个“通关”的幸存者。
就在这时,他前方不远处的回廊墙壁上,如同水面泛起涟漪,缓缓浮现出几幅清晰却无声的动态影像,仿佛是对逝去同伴的最后总结:
周立文:影像定格在他倒在废弃仓库的血泊中,眼镜碎裂,手无力地伸向虚空,那双学者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未说尽的警示。字幕浮现:【暗杀·殉道】。
小陆:年轻侍者惊恐的脸,后脑撞在石柱上,鲜血蜿蜒。影像一闪而过,短暂得如同他的生命。【意外·误杀】。
李大刚:他怒吼着掀翻桌子,冲向特务,身体在乱枪中剧烈颤抖,最终轰然倒地,虎目圆睁。【抗争·牺牲】。
王福贵:他指着陈安娜,脸上带着恶毒的兴奋,下一秒,胸口爆开血花,难以置信地低头,瘫软下去。【背叛·反噬】。
孙志强:影像昏暗,是他被特务拖入黑暗小巷的最后画面,相机早已不在手中,生死成谜。【失踪·未卜】。
林小雨:她穿着束缚衣,在精神病院的软包房间里蜷缩着,眼神空洞,嘴唇无声开合,彻底迷失在自己的噩梦里。【崩溃·迷失】。
林曼丽:舞台上,黑色长裙如凋零的花瓣,她调转枪口,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眼神决绝而凄美。影像最后定格在她倒下瞬间,手指在血泊中划出的那个模糊痕迹。【救赎·绝唱】。
陈安娜:她跟在赵雪梅身后,走入一片未知的黑暗,回头望了一眼,眼神不再怯懦,只剩下奔赴新战场的坚毅。【选择·新生】。
赵雪梅:她没有影像,只有一行简单的字浮现在墙壁上:【留下·坚守】。
八名回廊者,加上他自己,九人入场。如今,明确生还并离开的,似乎只有他和选择了留下的赵雪梅。近乎残酷的淘汰率。
沈墨言默默地看着这些无声的“墓志铭”,心中没有太多的波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物伤其类的悲凉。这就是回廊,用最真实残酷的生死,来淬炼……某种它需要的东西。
影像消散,墙壁恢复原状。
沈墨言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怀表。他尝试着去按压、旋转表壳上那个极其细微的凸起,但毫无反应。陈琛说过,“需要在对的地方,才能走得准”。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将怀表小心地收好。这是通往下一个副本,或者说,通往“现实”这个最终试炼的线索,必须保管好。
然后,他做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的右手手指,仿佛还残留着按动琴键的触感,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空气中,轻轻敲击了一段旋律——那是林曼丽最后用生命警示他时,隐藏在《何日君再来》中的那段诡异小调。
没有声音发出。
他的手指只是空弹。
然而,就在他指尖落下最后一个虚拟音符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的震颤,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他脚下那冰冷的灰色地面,似乎泛起了几乎不可见的涟漪!两侧无尽延伸的房门,其中一扇距离他最近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木门,门板上似乎有微弱的光痕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沈墨言的动作猛然僵住!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向那扇恢复平静的木门。
刚才……那是……
不是声音!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某种更本质的……规则层面的……扰动?
他的琴声……不,是他心中所想、手指所“弹”的那段蕴含特定信息的“旋律”,即使在没有乐器、无法发声的情况下,依然能在这诡异的回廊中,引动某种……变化?!
难道……林小雨疯言疯语中的“琴声是指挥”,并不仅仅是一个比喻?!他这从副本中带出来的、与音乐相关的能力,并非被剥夺,而是……以一种更本质、更强大的形式,保留了下来?成为了他独有的……武器?!
这个发现,让沈墨言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站在寂静无声的回廊中央,看着自己这双曾经弹奏出救赎之音,如今却可能拨动规则之弦的手,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不仅仅是求生,更是……探索与掌控的火焰。
哑巴的留声机已然沉默。
但无声的乐章,或许,才刚刚开始谱写。
而他,将是唯一的执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