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几乎就是在一种死寂的警惕中度过的。外面的哀乐声没再响起,门外的家丁似乎也撤走了,但顾临渊不敢完全放松。苏婉清后来大概是哭累了,趴在梳妆台上睡着了,但睡得极不安稳,时不时会惊悸般颤抖一下。
当天光(或者说,某种代替天光的东西)透过窗纸,让房间里的红色显得不那么阴森,稍微亮堂了一些时,门外终于再次传来了响动。
是钥匙开锁的声音。
“吱呀——”
门被推开,孙妈妈那张刻板的脸又出现了。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手里端着洗漱的铜盆和布巾。
“姑爷,小姐,该起身洗漱了。” 孙妈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涩,听不出喜怒,“稍后老身会带姑爷去用早膳,熟悉一下府内环境。”
顾临渊没动,只是看着她:“苏小姐呢?”
孙妈妈瞟了一眼还在熟睡(或者说是昏睡)的苏婉清,淡淡道:“小姐自有老身和丫鬟们照料,姑爷不必挂心。府上规矩,大礼之前,您二位不宜过多接触。”
又是规矩。
顾临渊没再说什么。他需要走出这个房间,获取更多信息。洗漱完毕,他跟着孙妈妈走出了这个困了他一夜的婚房。
门外是一条回廊,同样是朱红柱子,青石板路,看上去古色古香。但顾临渊一眼就注意到,回廊的墙壁和昨晚房间里的一样,在不起眼的角落,偶尔会有那种细微的、数据流动般的幽蓝色光丝一闪而过。
“这宅子,就是个巨大的伪装。” 他心里暗道。
孙妈妈带着他在宅院里穿行。这苏府比想象中要大,庭院深深,假山流水,看起来倒像是个殷实之家。但一路上遇到的丫鬟、仆役,一个个都低着头,脚步匆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对顾临渊这个突然出现的“姑爷”也没有丝毫好奇。
“死气沉沉。” 这是顾临渊最直观的感受。
孙妈妈一边走,一边用她那毫无波澜的语调介绍:“这边是花园,那边是书房……姑爷平日若无要事,可在前院活动,后院是女眷住所,不便前往。祠堂乃府中重地,不可随意靠近……”
顾临渊默默记下路径和这些“规矩”。当他试图朝一个看起来像是通往府外的月亮门方向张望时,孙妈妈立刻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声音带着警告:
“姑爷,府门重地,非召不得近前。”
顾临渊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只是看看。孙妈妈,这府上……除了我,可还有别的客人?”
孙妈妈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姑爷说笑了,苏府门第森严,岂是寻常客人能来的?”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前方一个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压低的争吵声。
“妈的!这鬼地方到底怎么回事?转来转去都一个样!” 一个粗犷的男声怒气冲冲地抱怨。
“赵先生,您小声点!隔墙有耳!” 另一个听起来年轻些,带着点书卷气的男声急忙劝阻。
“小声?老子都快憋疯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真等着三天后跟个死人成亲?”
“您别这么说……依我看,这更像是一种高度还原的历史情境,我们需要理解其内在逻辑……”
“理解个屁!要我说,直接找到那什么婚书,砸了它完事!”
顾临渊眼神微动。不是Npc的声音!是回廊者!
孙妈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加快脚步转过拐角。顾临渊紧随其后。
只见回廊尽头的一片小空地上,站着三个人,正围在一起争论。听到脚步声,三人同时警惕地回过头。
左边是一个穿着不合身家丁服饰的光头壮汉,肌肉虬结,满脸戾气,正是昨晚在回廊通道里第一个嚷嚷着要回家的那个。他此刻正烦躁地揪着身上的衣服,好像随时想把它撕碎。
中间是个戴着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穿着类似账房先生的青色长衫,脸上带着忧色,正是刚才劝架的那个。
右边则是一个穿着粗使丫鬟衣裙的年轻女孩,扎着双丫髻,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很亮,此刻正紧抿着嘴唇,带着愤怒和审视的目光看着走过来的孙妈妈和顾临渊。
孙妈妈扫了三人一眼,特别是那个光头壮汉,冷声道:“放肆!府内喧哗,成何体统!你等在此作甚?”
那眼镜男连忙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孙妈妈息怒,我等……我等是新进府的仆役,对府上路径不熟,迷路了,正在此商议。”
“仆役?” 孙妈妈狐疑地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是那壮汉和女孩的穿着,确实是最低等仆役的打扮,而顾临渊穿的是“姑爷”的服饰。她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但语气依旧不善:“既入府为役,就当守府上规矩!再敢喧哗,定不轻饶!你,带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她随手点了一个路过的小厮吩咐道,然后看向顾临渊,“姑爷,我们走。”
顾临渊在经过那三人身边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快速与三人接触。
光头壮汉眼神凶狠,带着审视和不服。
眼镜男眼神里透着谨慎和一丝寻求合作的意味。
那年轻女孩则眼神清澈,带着明显的探究和一丝……同情?(大概是看他这身“姑爷”行头)
没有语言交流,但一瞬间的眼神碰撞,信息量足够。确认了,是同行者。
孙妈妈带着顾临渊来到前院的一间偏厅,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清粥小菜。
“姑爷请用,老身稍后再来。” 孙妈妈说完,便退了出去,但顾临渊注意到,门口隐约站着人影,显然还是在监视。
他慢慢吃着东西,脑子却在飞速运转。三个回廊者,身份是低等仆役,活动范围可能受限。自己是“姑爷”,身份高一些,活动范围稍大,但同样被严密监视。所有人的共同点是都被困在这个府里,目标应该是统一的——破解“青铜婚书”。
必须想办法和他们接触。
早膳后,孙妈妈果然又“准时”出现,带着他在前院继续“熟悉环境”,实质上是划定他的活动范围。顾临渊表现得十分配合,甚至偶尔会问一些关于苏家“光辉历史”的无聊问题,麻痹孙妈妈。
他在寻找机会。
终于,在经过一个靠近仆役房区域的偏僻小花园时,他看到了目标——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拿着一把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眼神却不断瞟向四周。
顾临渊看了一眼身旁的孙妈妈,突然捂住肚子,脸上露出些许不适的表情。
“孙妈妈,请问净房在何处?可能早上吃得不太合适……”
孙妈妈皱了皱眉,显然不喜欢这种粗俗的话题,但她看了眼顾临渊不太好看的脸色,还是指了指花园另一头的一个小房子:“就在那边。姑爷请快些。”
“多谢。” 顾临渊应了一声,快步朝着净房方向走去。在路过那个眼镜男身边时,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去:
“午时,花园假山后。”
眼镜男扫地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顾临渊走进净房,待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孙妈妈果然还等在原处,见他出来,便继续带着他“逛”。
午时快到的时候,顾临渊借口有些疲惫,想在花园的凉亭里坐坐。孙妈妈似乎也逛累了,没有反对,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
顾临渊坐在凉亭里,看似在欣赏风景,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假山方向。
很快,三个身影借着花草树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假山后面。
顾临渊估算着时间,站起身,对孙妈妈道:“坐久了有些凉,我活动活动。”
他不紧不慢地朝着假山方向踱步,孙妈妈看了一眼,觉得还在视线范围内,便没有跟得太紧。
一转到假山背后,那三人果然等在那里。光头壮汉抱着胳膊,一脸不耐烦。眼镜男神色紧张,不断张望。那个年轻女孩则眼神灼灼地看着顾临渊。
“长话短说,” 顾临渊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我是顾临渊,进来前是数据分析师。我们对一下基本信息,共享情报。”
眼镜男立刻接口:“陈志远,大学历史教授。” 他推了推眼镜,苦笑道,“没想到研究的这些东西,有一天会亲身体验。”
年轻女孩语速很快:“林晓雯,社会学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性别与权力。这该死的冥婚,简直就是封建余孽的活化石!”
光头壮汉哼了一声:“赵大勇,当兵的。别整那些没用的,就说怎么出去?老子可不想真在这鬼地方当什么姑爷!” 他嫌弃地瞥了一眼顾临渊身上的红袍。
“具体出去方法还不明确,但核心是‘青铜婚书’。” 顾临渊言简意赅,“我目前知道,婚书将在三天后的祠堂签订。签订前,新娘不能离开苏府。昨晚我试图探查外界,触犯了‘夜间不得离开核心区域和窥探异象’的规则,被家丁警告。那些家丁,不像是活人。”
陈志远脸色发白:“规则惩罚……严重吗?”
顾临渊看了他一眼:“赵大勇想硬来,结果你们看到了。我只是窥探,是警告。但下次未必。”
赵大勇不屑地啐了一口:“妈的,几个看门狗而已,老子就不信……”
“你最好信。” 顾临渊冷冷打断他,“在这里,武力很可能是最无效的选项。我们需要的是信息和分析。”
林晓雯急切地问:“那个新娘呢?苏婉清?她怎么样了?”
“被洗脑了,认为一切都是她的命,恐惧反抗会带来灾祸。” 顾临渊客观地陈述,“情绪不稳定,目前难以沟通。”
“我们必须救她!” 林晓雯握紧了拳头,“这不仅是通关,这是人道主义!”
陈志远叹了口气:“唉,冥婚制度在古代,尤其是明清时期确实存在,是封建礼教对女性压迫的极端体现。没想到……”
赵大勇烦躁地打断:“说这些有啥用?现在怎么办?等着三天后喝喜酒?”
顾临渊目光扫过三人:“当务之急,是利用各自的身份和活动范围,尽可能收集信息。陈教授,你熟悉历史,多留意府内的文书、装饰细节,看能否找到这个副本背景的更多线索,尤其是关于‘青铜婚书’的记载。林晓雯,你试着接触府里的其他女眷,特别是年纪大的嬷嬷,看能不能打听到苏婉清的过往或者苏家的内部情况。赵大勇……”
他看向壮汉,“你的身份是仆役,体力活可能比较多,注意观察家丁的巡逻路线、换班时间,以及府内有没有什么隐蔽的路径或者薄弱环节。重点是规则,任何可能触犯规则或者可以利用的规则漏洞。”
赵大勇虽然不爽,但也知道这是眼前唯一的办法,闷声闷气地应了:“行,老子知道了。”
“我呢?” 林晓雯问。
“你和我,是目前最有希望接触并影响苏婉清的人。” 顾临渊道,“尝试建立信任,但注意方式,不要直接挑战她的信仰,避免触发规则反噬。”
“好!” 林晓雯用力点头。
“我们需要定期交换情报。” 顾临渊最后说道,“地点另定,时间要避开监视。下次联系,等我的信号。”
就在这时,假山外传来了孙妈妈带着疑惑的喊声:“姑爷?您在哪呢?”
四人立刻噤声。
顾临渊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从容地从假山后转了出去:“在这里,看这假山造型别致,多看了两眼。”
孙妈妈怀疑的目光在顾临渊和假山之间扫了扫,没发现什么异常,才道:“姑爷,时辰不早了,该回房歇息了。”
顾临渊点点头,跟着孙妈妈离开。在转身的刹那,他余光看到假山缝隙后,三双眼睛正紧张地注视着他。
团队算是初步建立了,但信任脆弱,能力未知,前途未卜。
这诡异的苏府,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而他们这四个意外闯入的飞蛾,能挣脱出去吗?
顾临渊抬头,看了看这片被高墙围起来的、虚假的天空。
答案,就在那尚未露面的“青铜婚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