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刺破了阳平关上空最后一缕顽固的夜色,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浓重的硝烟与焦土气息。
关隘内外,一片狼藉。
百姓们从藏身的洞窟与地窖里被领了出来,捧着清水和干粮,手在颤,声音在抖,却没人敢真正靠近那尊如魔神般屹立的男人。
他们只是远远地跪着,将那点微不足道的“贡品”高高举过头顶。
吕布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面带菜色的脸。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向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在万众瞩目之下,亲手接过她颤巍巍捧着的一碗浊水。
碗中水色昏黄,漂浮着几粒尘埃,那是乱世里最真实的模样。
他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咚”的一声,空碗被他掷于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像是一道惊雷,炸在每个人的心底。
“传我将令!”吕布的声音不高,却盖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侯成,率部清理战场!凡死者,无论敌我,皆覆白布,就地掩埋!凡伤者,不论身份,送医营救治!”
命令如铁,掷地有声。
他随即弯下腰,亲手扶起一名拄着拐杖的老者,将他引入刚刚搭好的避难棚,声音罕见地放低了些许:“老人家,昨夜火起之时,可有人救你?”
老人浑身一颤,浑浊的双眼先是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用力地点了点头,口齿不清地答道:“没……没人救。但、但今早醒来,没人赶我走……”
一句话,道尽了五斗米道治下,普通百姓的卑微与绝望。
关隘中枢,天师祠堂的废墟尚未清整。
杨任被粗大的麻绳缚着,跪在一块断裂的石碑前。
他身上的甲胄尽裂,发髻散乱,眼神空洞得像一具失了魂的躯壳。
老巫祝娄发步履蹒跚地走近,手中拿着一件外袍,似乎想为他披上,却被两名面无表情的陷阵营士卒伸手拦住。
“唉……”娄发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被熏黑的残垣断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神,没有走。是我们……是我们把神,逼走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杨任的心上。
不久,都尉赵衢押着几名被俘的道官前来回报:“禀主公,杨任拒不饮食,只反复低语‘道亡矣’三字,状若疯魔。”
吕布沉吟片刻,迈步走到杨任面前。
他没有居高临下,而是挥了挥手,示意士卒松绑,随后竟命人取来一张蒲席,赐他坐下。
“你焚屋驱民,是怕他们信错了神。”吕布的声音冷硬如铁,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逻辑,“我收尸赈粮,是想让他们自己选,要不要活下去。杨将军,你说,你我二人,谁更敬畏这天地间的‘道’?”
杨任僵硬地抬起头,那双死灰般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微光。
他看着眼前这个亲手敲碎他信仰的男人,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道,究竟在何方?
午时未到,关前的山道上便响起了沉重的车轮碾压声。
冯熙的商队到了,整整三百车粮食,在汉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抵达关前。
没有繁琐的入库,没有丝毫的拖延。
吕布一声令下,所有粮袋当场解开,堆积如山的粟米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光泽,那浓郁的禾香,瞬间引爆了所有人的渴望。
“开仓放粮!”
百姓们疯了似的往前挤,有人摔倒,有人在争抢中哭嚎。
他们饿得太久了。
就在场面即将失控之际,三通战鼓,如闷雷般响起!
“咚!咚!咚!”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鼓声震慑,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
只见张盛立于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之上,手持一卷竹简,朗声宣读:“温侯有谕:阳平关内所有户籍,每户凭丁口领粟一斗,妇孺加倍,鳏寡孤独、无人奉养者,由官府统一供养,直至秋收!”
人群静默了须臾。
下一刻,爆发出的不是欢呼,而是惊天动地的哭喊。
“呜哇——!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老天爷开眼了啊!”
一名汉子猛地跪倒在地,朝着吕布的方向砰砰磕头,额头渗出血迹也毫不在意。
更多的人跟着跪下,哭声汇成了一片悲怆的海洋。
一名年轻的妇人,一边流泪,一边狠狠撕下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道袍,奋力扔进一旁焚烧杂物的火堆里,哽咽着对身边的孩子说:“我们不是不信神……我们只是……想吃饱饭……”
信仰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又在满溢的粮斗中,以最原始的方式重生。
午后,向朗亲自带着一队工兵,再次勘验那口被炸开的丹井通道。
在清理碎石时,他们竟在井壁深处发现了被苔藓覆盖的刻文。
刮去青苔,一行行《黄庭经》的残文赫然在目,而在经文的末尾,清晰地刻着两个小字年号——“建安八年”。
“主公!”向朗兴奋地跑来禀报,“这证明此路并非百年废弃,而是在张鲁主政汉中之后,仍在使用!极有可能是其暗中运送丹药、秘宝的密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盛闻讯,立刻带着人冲进了被查封的杨任府中,翻查所有与关隘工程、物资转运相关的旧档。
果然,在一堆尘封的木匣底部,他找到了一封用油布包裹、尚未寄出的密信。
信是写给许都的,落款赫然是留守南郑的杨松!
信中言辞卑微,极尽谄媚,称若曹丞相大军南下,他愿为内应,劝降汉中诸将,并亲取“逆贼温侯”之首级,以赎前罪!
吕布接过密信,一目十行地览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还在想,他克扣军中三十万石粮草,究竟想做什么。原来,是留着给自己买命的钱。”
“赵衢!”
“末将在!”
“立刻查封杨氏在南郑的所有宅邸,冻结其全部账目!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来!”
入夜,月凉如水。
老巫祝娄发独自坐在被炸毁的钟楼遗址上,手中轻轻摩挲着那面从中断裂的主法锣。
晚风吹过,挂在檐角的残铃发出几声破碎的响动。
他忽然站起身,佝偻着背,一步步走向囚禁杨任的营帐。
没有守卫阻拦,这是吕布默许的。
帐内,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许久。
终究,是娄发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风沙磨砺过的岩石:“我昨夜……梦见了太上道祖。”
杨任身体一震。
“道祖说……”娄发闭上眼,脸上竟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真道,不在锣里,不在符上。真道……在活生生的人心上。”
“轰”的一声,杨任心中最后一道堤坝,彻底崩塌。
他伏在地上,这个在万军面前都未曾低头的铁血汉子,此刻却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泪如雨下。
次日清晨,杨任主动请求面见吕布。
他不再谈论道法,也不再争辩对错,只是深深一拜,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请求:“请温侯准我入山,为战死的十万道民守陵忏悔。”
吕布凝视他许久,缓缓点头:“允了。”
随即,他点了两名亲卫士卒随行。
名为护送,实为监视。
夕阳西沉,血色的余晖洒满关隘。
赤兔马立于关顶的断崖边,感受着主人的心绪,发出一声嘹亮的咴鸣,惊起林中无数飞鸦。
远处的褒水河畔,汉军新开的屯田营地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几个孩童在田埂上追逐嬉戏,手中挥舞着用废弃竹矛改扎的纸鸢,笑声清脆,传出很远。
吕布静静望着这一切,忽觉腰间斜挎的承志戟微微一震,一股冰冷的杀意预警,顺着手臂直冲天灵盖——那是“人器合一”的武道本能,在向他示警。
他蓦然回首,凌厉的目光穿透层层山峦,望向西南方涪城的方向,唇角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刘备……你若不来,我,便去找你。”
而就在此刻,百里之外的米仓道上,一支打着“刘”字残旗的斥候小队,正悄然勒马,掉头折返,马蹄上皆裹着厚厚的麻布。
关内,一名传令兵策马狂奔而来,翻身下马时几乎摔倒,他冲到吕布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变调:“禀主公!南郑急报!”
吕布收回目光,眼中的杀意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阳平关的血还未干透,汉中真正的核心——南郑城里,那些盘根错节的豪族,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分。
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