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斥候的身影从马背上滚落,落地时已是筋疲力尽,却仍死死护着怀中之物,仿佛那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他的性命。
“侯爷……”他声音嘶哑,嘴唇干裂出血,挣扎着爬向吕布,将一件用油布包裹的东西高高举起,“杨昂密使……临死前……托我送来……说、说此物三日内……必有大用!”
话音未落,他便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亲卫立刻上前将他抬下救治,赵衢则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三两下扯开油布,露出一枚青铜铸就的古朴铃铛。
铃铛不大,约莫掌心大小,造型却颇为奇特,周身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五斗米道特有的云篆符文,边缘处还残留着一抹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在冯翊料峭的春寒中,散发着一丝诡异的腥甜。
“杨昂的密使?”吕布眉头一拧。
杨昂是张鲁麾下大将,与另一位重臣杨松素来不和,他的密使拼死送来此物,其中必有蹊跷。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接过那枚冰冷的铜铃。
指尖刚刚触碰到铃身,一股奇异的战栗感便顺着皮肤窜入四肢百骸。
这感觉,与他握住“承志”戟时万刃齐鸣的宏大磅礴截然不同,它更像是一根无形的细线,牵引着他的神识,探入了一片幽暗的虚空。
他鬼使神差般地,用指节轻轻一弹。
“叮铃——”
一声清脆的鸣响,在寂静的营帐前突兀地响起。
就在这声响传入耳中的刹那,吕布的脑海中,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无数断续的黑白光影疯狂涌入!
是摇曳的烛火,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室……是刀鞘与甲胄不经意的轻微碰撞声……还有一个压抑着兴奋的低沉嗓音,在反复回荡。
“……七月十五……子时……开北门……”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吕布猛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爆射,之前因收服西凉而带来的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虓虎般的凌厉与冰冷!
“这不是传令铃……”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这是他们的密约信器!”
半个时辰后,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工匠谋士蔡式正小心翼翼地用一片极薄的陨铁片,紧紧贴附在铜铃的内壁上,双眼微闭,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他的身前,摆放着三个大小不一的铜盆,分别盛着冷水、温水和滚烫的热油。
“将军,您所感知到的,并非幻觉。”蔡式缓缓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此种符文铜铃,常用于五斗米道祭典传讯。其材质特殊,每次敲击,震动余波都会在金属内部留下极其细微的痕迹。若每日在同一时辰,以相同力道敲击,痕迹便会叠加、共振,形成一种独特的‘声基’。”
他指着铃铛解释道:“杨昂的密使拼死送来,说明这枚铃铛昨夜刚刚被敲响过。以此为基,我们或许可以逆向回溯,捕捉到更早之前的共振信息!”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将贴着陨铁片的铜铃,迅速浸入滚烫的热油之中,随即又猛地提出,投入温水,最后再淬入冰冷的井水。
“滋啦——”
一连串刺耳的声音响起,白雾蒸腾。
这是蔡式独创的“声纹回溯”法,利用金属的急剧热胀冷缩,强行“唤醒”那些沉睡的震动痕迹。
第一次,陨铁片只是微微颤动,传来的声音杂乱无章。
第二次,声音清晰了些,但依旧是断断续续的呓语。
直到第三遍,当蔡式将耳朵紧紧贴在经过三重淬炼的陨铁片上时,他的脸色陡然一变!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有了!‘……曹使言,事成后……赐节钺,粮械自斜谷……源源而至……’”
话音一落,帐内一片死寂!
曹使!赐节钺!粮械自斜谷来!
这几句话联系起来,一个惊天的阴谋已然浮出水面。
杨松,这个张鲁麾下的奸佞之徒,竟要卖主求荣,勾结曹操,引吕布大军入汉中,再与曹军两面夹击,一举将他这头猛虎彻底扼杀在汉中盆地!
“好一个杨松!好一个请君入瓮!”赵衢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吕布面无表情,只是眼中杀机已沸腾如岩浆:“赵衢,立刻去办三件事。第一,提审所有汉中降卒,查清杨松近一个月内,都与哪些人有过秘密接触。第二,查明阳平关外所有通往斜谷的小道,是否已被封锁。第三,去查一个人。”
“何人?”
“王平。”吕布吐出两个字。
赵衢一愣,此人他有印象,原是汉中牙门将,因作战勇猛被吕布看中,收于麾下,但性情耿直,似乎与杨松派系的人颇有冲突。
次日,赵衢便带着一身风尘回来复命。
“侯爷,都查清了。杨松近来频繁召见巴夷首领杜濩,并暗中调派亲信封锁了所有能绕开阳平关的小路。至于王平……他三日前因顶撞杨松亲信,被当众杖责三十,现正在城郊一处破败民居中养伤。”
赵衢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吕布。
那是一块早已褪色、边缘磨损的布徽,上面用黑线绣着一个狰狞的狼头——陷阵营的旧徽!
“我将此物交予王平,他只看了一眼,便将一切都说了出来。”赵衢声音低沉,“杨松以他家人性命为胁,逼他做内应。计划是,由王平带人诈降,谎称北门守将已被策反,于七月十五子时大开城门,引我军主力入城。而杨松早已在瓮城两侧,埋伏下千名精锐刀斧手。同时,他已派死士赶赴斜谷,向夏侯渊报信,称‘虓虎将动,速发精锐截我后路’!”
一个天衣无缝的绝杀之局!
然而,在场的吕布、赵衢、蔡式,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
因为那枚带血的铜铃,让这个局,提前露出了最致命的破绽。
七月十五,当夜。
天公作祟,乌云密布,自申时起,暴雨便如天河倒灌,倾盆而下。
电光每一次撕裂夜幕,都将天地照得惨白一片,紧随而至的雷鸣,更是震得人耳膜生疼。
“天助我也!”吕布站在帐前,任凭狂风卷着雨水拍打在他脸上,嘴角却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传我将令,全军披甲,准备出发!”
他对赵衢沉声道:“他们以为我会等北门开启再进,那就让他们等个空。你,率五百影锋营,绕行东岭老鸦峡,那里地势险峻,暴雨之下更是无人设防,正好能插到他们伏兵的侧后方!”
“那你呢,侯爷?”
“我?”吕布翻身上马,身后只跟着三百名最精锐的并州狼骑,每匹战马的马颈上,都系着一枚从汉中降卒处缴获的铜铃。
“我亲自去敲响他们的丧钟!”吕布猛地一夹马腹,三百铁骑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没入狂风暴雨之中,直扑阳平关外的一处险要隘口。
戌时三刻,暴雨如注。
南郑北门之内,杨松的千名伏兵早已各就各位,弓上弦,刀出鞘,在死寂的黑暗中静静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子时将至。
就在伏兵首领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城门开启的信号时——
“叮铃铃铃……”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铃声,竟从他们预料之外的西侧山道上骤然响起!
伴随着铃声的,是无数铁蹄踏过泥泞水洼的沉闷巨响,在雷声的间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冒雨突进!
“不好!他们提前行动了!而且是从西面来的!”伏兵首领大惊失色,他以为吕布识破了计策,要从侧翼强攻。
情急之下,他猛地挥手,嘶声力竭地吼道:“放箭!快放箭!射住阵脚!”
“咻咻咻——!”
千百支羽箭撕裂雨幕,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向那片传来声音的山林。
然而,箭雨过后,除了噼啪的雨打树叶声,再无半点动静。
就在伏兵们惊疑不定,重新装填羽箭的瞬间,一道道黑色的鬼影,无声无息地从他们侧后方的黑暗中涌出!
“杀!”
赵衢冰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
火把骤然亮起,照亮了影锋营将士们冷酷的面容,也照亮了地上那些被雨水浸透、印着杨松部独特标识的布条——那是吕布让他们提前扔下的!
“有埋伏!”
“是吕布的影锋!”
杨松的伏兵猝不及防,阵型瞬间大乱。
在影锋营这群专为暗杀而生的精锐面前,他们如同待宰的羔羊,顷刻间便被冲得七零八落。
那名伏兵主将被赵衢一刀拍翻在地,生擒活捉时,口中还在难以置信地狂呼:“为什么……为什么铃声会提前……会从西边来?”
黎明前,雨势渐歇。
吕布独立于刚刚夺下的隘口哨楼之上,手中那枚符文铜铃在他指间再次轻轻晃动。
他闭上双眼,将心神沉入那奇妙的“兵器共鸣”之中。
这一次,他凝神细听,竟在南郑城的方向,感知到了另一组极其相似,但节奏却更为急促的震频。
那声音,来自城南的粮仓方向,杂乱,匆忙,仿佛有无数人正在星夜搬运。
“呵……他们在转移存粮。”吕布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目光穿透晨曦的薄雾,望向西南方那片连绵起伏的群山,“杨松不信我能破局,所以,他已经开始准备后路了。”
这个奸贼,比想象中还要狡猾。
吕布转身,冰冷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响起:“传令王平,今夜,让他想办法接应我军的斥候混入南郑城。我要让杨松知道……”
他的指尖,在地图上,轻轻划过一条几乎无人敢于涉足的细线,从阳平关之侧,直指南郑的腹心。
“……不是谁,都有资格当那个操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