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之日,天地间的阴阳之气在此刻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长安城东,前汉未央宫的废墟之上,却是一派肃杀与炽热交织的奇景。
万面黑底赤纹的虓虎战旗,如同一片片倒悬的龙鳞,在猎猎风中翻卷,发出沉闷的呼啸。
上万名从血火中筛选出的镇西府精锐甲士,手持戈矛,沉默如铁铸的雕塑,分列成一座巨大的方阵,其森然之气,仿佛能将流云冻结。
方阵两侧,是数万名自发前来的关中百姓,他们中有须发皆白的老者,有刚能扛起锄头的少年,有失去丈夫的妇人,有来自羌、氐、匈奴各部的归化异族。
他们手中没有武器,只握着最朴素的锤子、铁锹与夯土的工具,眼神里却燃烧着比甲士更为炙热的火焰。
高台之下,观礼席上,王粲正襟危坐,面前的竹简已经铺开,紫毫笔饱蘸浓墨,却迟迟未能落下。
这位以文采名动天下的建安七子之一,此刻只觉得胸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堵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他看着那万民汇聚的场面,看着那些黝黑脸庞上近乎虔诚的狂热,心中所学的一切“礼法”、“正统”正在被眼前的景象无情地碾碎。
吉时已到。
在一片山呼海啸般的“侯爷”声中,吕布缓缓步出。
他并未穿戴那身象征着“九锡”荣耀的华美朝服,而是依旧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战甲,唯有肩上那条赤红色的披风,在风中如血般飘扬。
他手中没有节杖,没有玉圭,只提着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由匠英堂新铸的熟铁镐。
他走到预留的奠基坑前,环视四周。
目光所及,万军叩首,万民俯身。
那股由无数人心汇聚而成的磅礴气势,比千军万马的冲锋更让人心神激荡。
吕布深吸一口气,胸膛中那颗天下无双的武者之心,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跳动起来。
他双臂肌肉贲张,将那把铁镐高高举过头顶,而后猛然挥下!
“铛——!”
一声清越至极的金石交击之声,并不响亮,却仿佛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镐尖触地的瞬间,大地之下,早已由蔡式亲自埋设的九根、以天外陨铁为核心的巨型导流柱,仿佛被这一下敲活了,发出了低沉如龙吟的震颤!
嗡——!
这股震颤并非寻常的地震,它无形无质,却沿着关中广袤的地脉,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疯狂蔓延!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冯翊大营,正在操练的虎豹骑们惊骇地发现,自己手中紧握的百炼钢刀,竟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嗡鸣。
北地郡的城墙上,守军们挂在腰间的环首刀集体出鞘寸许,发出阵阵“锵锵”之声。
上郡的匠作营内,数万柄刚刚锻打成型的兵器胚胎,在铁架上同步共振,其声汇聚,宛若万千英魂在齐声低吼!
整个关中,所有属于吕布势力的兵器,所有由匠英堂出品的铁器,在这一刻,仿佛都拥有了同一个心跳!
观礼台上,王粲手中的毛笔“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墨点晕染开来,如同一张绝望的鬼脸。
他失魂落魄地望着那个立于万众中央,仅仅一镐便引动天地同应的男人,一个让他浑身冰冷的念头涌上心头:
这,不是在建一座台。
这是在立一个新的“天命之所”!
就在全场为这神迹般的景象而陷入死寂之时,两名影锋营的甲士面无表情地走到辛毗面前,微微躬身:“使君,请。”
辛毗面如死灰,双腿如同灌了铅。
他知道,这是他无法拒绝的“邀请”。
他被半推半扶地请上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手中被塞入一卷早已写好的诏书。
他迎着吕布平静无波的眼神,喉咙干涩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丞相念安西侯吕布,忠诚体国,屡建奇功……特准兴建九锡台,以昭勋德……”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共鸣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可笑。
话音未落,他脚下那块专门为他铺设,上面还刻着“皇恩浩荡”四个大字的青石板,忽然“咔嚓”一声,从中间自行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辛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眼中满是惊骇。
与此同时,工地后方的总控高炉内,蔡式正死死盯着主炉核心那块不断变幻光芒的水晶阵盘,对身边的助手低声道:“记录下来!将军的心跳频率,在刚才那一瞬间,已经彻底覆盖了整片地脉!‘心兵阵眼’系统,第一阶段……完美启动!”
奠基之礼,在一种诡异而狂热的氛围中结束了。
当夜,镇西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赵衢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吕布身后,单膝跪地,呈上一份密报:“主公,最后一批内鬼已肃清。文书署老吏钱丰畏罪自尽,留下血书口供,指认议曹从事杜袭,曾在他被捕前,三次私下劝说其‘忍辱归顺,以待天时’,并承诺‘他日丞相功成,必为卿谋一郡守之位’。”
吕布接过血书,目光扫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要我做狗,还许我一个狗窝。”
他将血书随手扔进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淡淡地吩咐道:“不必杀他。将杜袭软禁于织史台的别院,给他最好的笔墨纸砚,让他把我们从下邳到今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我要他亲眼看着,亲手写着,什么叫真正的主人。”
“喏!”赵衢领命,身影再次融入黑暗。
屏风后,貂蝉缓步走出,手中捧着一个刚刚铸好的铜符。
那铜符的造型,是一头昂首咆哮的虓虎,凶威毕露。
而它的背面,却并未雕刻任何祥瑞图腾,只阴刻着五个冰冷的篆字——“安西自治令”。
她将铜符递到吕布手中,柔声道:“夫君,许都用一道九锡的虚名封你,是想让你跪着,感恩戴德地接下这份枷锁。那你现在,也该给他们一道‘封赏’了。”
吕布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铜符,入手冰凉。
他用拇指摩挲着那五个字,指尖划过短匕的锋刃,感受着那股熟悉的、能斩断一切束缚的力量。
他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就从辛毗开始。”
次日清晨,整个长安的官吏都收到了一份来自镇西府的、史无前例的“自主政令”。
政令内容简洁明了:鉴于“朝廷使臣辛毗,为国奔波,劳苦功高”,特赐予其“关中协理使”之衔。
俸禄加倍,居所迁至城中最为华美的宅邸,并派驻百名亲卫“保护”其安全。
然,政令最后一条却写得清清楚楚:“协理使当静心调养,未经镇西府签发通报,不得擅离长安城五里之外。”
当这份措辞恭敬却内容霸道无比的委任状送到辛毗手中时,他怔怔地看了许久。
他没有暴怒,也没有申辩,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最终,他默默地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行囊,将那根代表着天子威仪与朝廷法度的节杖,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然后缓缓地,将其放入了箱底,盖上了盖子。
从此,他对外的说辞只有一个:“老夫风疾复发,需闭门静养,暂不外出。”
一个代表着中央朝廷的使臣,就这样被吕布用一道“封赏”,名正言顺地变成了一个囚徒。
月圆之夜,振武院内,蔡式在吕布的亲自注视下,点燃了“心兵阵眼”的主炉。
随着熊熊烈火升腾,远在城东的九锡台工地上,那片已经初具规模的英烈碑林,忽然传来了清晰的回应。
数千块石碑上镶嵌的金属铭文,竟开始同步发出低频的共振,那声音汇聚在一起,不似金铁之鸣,反倒像万千英魂压抑在喉咙里的齐声低吼,充满了不甘与战意。
火光冲天,映红了长安的夜空。
百里之外,祁连山巅,一道孤傲的身影遥望着长安方向那片诡异的红光。
西凉马氏最后的悍将,阎行,手握长刀,神色复杂。
他猛地拔出刀,在身前的冻土上,用力划下了“臣服”二字。
可笔画刚刚完成,他又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狠狠一脚,将那两个字连同泥土一起踹得粉碎。
“吕奉先……”他喃喃自语,声音被山风吹散,“这一局,不是你赢了……是你已经,不在这个棋盘上了。”
长安的冲天火强,并未持续太久。
它如同一个宣告,在向天下展示完自己的力量后,便迅速敛去了所有锋芒,重新归于沉寂。
然而,这短暂的沉寂,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不安。
火光熄灭三日之后,明明已是春暖时节,冯翊城头,却毫无征兆地风雪骤起,鹅毛般的大雪顷刻间便将整座城池染成一片苍白。
吕布独自一人,披着一件厚重的熊皮大氅,立于城中匠英堂那座巨大的熔炉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