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喜悦尚未散尽,凛冬的寒意便已随着一纸诏令,提前降临颍川。
曹操的使者高踞马上,面无表情地宣读完那份冰冷的公文,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征北将军,丞相有令,颍川新谷丰登,堪为表率。特调拨军粮一万石,即刻启运,输往许都,以充国库。”
话音刚落,使者又从怀中取出一份蜡封的密令,递给吕布,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另,丞相口谕:将军麾下兵马,当恪守朝廷编制,以三千为限,不得擅自招募新卒。此乃体恤将军,免于军费之劳。”
一万石粮!三千兵额!
这两道枷锁,如两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让刚刚挺直腰杆的颍川新政,瞬间喘不过气来。
任峻第一个冲了上来,这位老成的监农司主官,此刻双目赤红,声音都在发颤:“将军,不可!万万不可啊!今年分田到户,各家仅留过冬口粮与来年春耕的种子。这一万石抽走,便是抽走了十七处屯田点所有余粮!待到明年开春青黄不接之时,必生大饥!民心,要散的!”
众人无不义愤填膺。
这哪里是调粮,分明是刮骨!
这边刚刚用《赤犁约法》收拢了民心,那边曹操就立刻釜底抽薪,要把这民心赖以生存的根基彻底挖断!
吕布一言不发,只是接过那份密令,指尖微微用力,坚韧的蜡封便被捻成了粉末。
他没有看使者一眼,沉默得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那双曾令天下英雄胆寒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却被他死死压在眼底。
良久,他抬起头,脸上竟看不出丝毫怒意,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回复丞相,布,遵旨。”
使者他满意地点点头,勒马而去。
直到使者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吕布身后的诸将才炸开了锅。
“将军!为何要应下?”
“这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吕布没有回答,只是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将军府的议事堂。
他冰冷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召三司主官,所有屯长、百工头,立刻议事!”
议事堂内,一幅巨大的颍川郡舆图被摊开。
吕布的手指,没有点在富庶的产粮区,而是重重地落在了地图上十二个用朱笔圈出的黑点上。
“这些地方,你们可认得?”
任峻凑近一看,脸色微变:“这是……本地豪强废弃的坞堡!地处偏僻,易守难攻,当年他们便是靠着这些堡垒,豢养私兵,割据一方。”
吕布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他们用得,我们为何用不得?曹操不让我募兵,那我就不募。他不给我粮草,那我就自己种!”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宣布,自今日起,推行‘战耕轮作制’!”
“以各屯田点为基础,每五十户为一‘犁庄’。每庄择选精壮二十人,编为‘赤犁甲士’!农忙时,他们是农夫,荷锄耕作;农闲或遇敌情,他们便是战士,披甲执锐!”
“凡入选赤犁甲士者,其家属,免除一切徭役赋税!日常巡逻、修筑水利、救灾防火,皆记录‘功粮’。凭功粮簿,可于官仓兑换米、面、油、盐,乃至布匹、铁器!”
此令一出,满堂皆惊。
这不是募兵,却胜似募兵!
它将兵与农、战与耕、利益与守护,用一道无形的锁链,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曹操限制的是“兵”的编制,而吕布,却在打造一个“民”的战争机器!
并州旧吏梁习,那个高鼻深目的羌人代表,当即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将军!我部三百族人,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城西盐碱地贫瘠,难出庄稼,但我族儿郎善骑射!请将军准许我们组建骑营,为各处犁庄巡弋放哨!”
吕布大笑,亲自将他扶起:“好!我便封你为‘飞沙营’校尉!马匹不足,就先骑那些耐力好的劣马;兵器不够,就先用你们最擅长的短矛和套索!我不求你们冲锋陷阵,只求你们快如疾风,成为我遍布在颍川荒野上的眼睛和耳朵!”
百姓们初见这支新成立的骑兵,都暗自发笑。
那些骑着杂色劣马,手持简陋短矛的羌人,与其说是骑兵,倒更像是一群在盐碱滩上追逐野兔的牧民。
然而,无人知晓,这支“赶羊”的队伍,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熟悉着颍川的每一条小道,每一处水源。
军事的雏形有了,兵器的缺口却如一道天堑。
地下工坊内,繁衍生和他手下的几十个匠户,正对着一堆乌七八糟的废铜烂铁发愁。
那是从钟氏余党家中抄没来的私铸钱范、焚毁的地契铁炉,以及各种破旧的农具。
“头儿,这些铁料驳杂不纯,韧性全无,打成刀剑,一碰就断,根本没法用啊!”一个年轻的匠人沮丧地说道。
繁衍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块烧红的铁锄头胚,与一块熔炼后的刀胚并排放在铁砧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轻轻搭在两块金属上,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像。
这是吕布私下传授给他的法门,源自于吕布那近乎“武道直觉”的人器合一之境。
通过兵器本身的震颤与“共鸣”,去感知其内部最细微的材质变化。
炉火熊熊,汗水浸透了繁衍生的衣背。
他一次次地将刀胚烧红,又一次次地放入水中淬炼。
失败,重来;失败,再重来!
终于,在一次尝试中,当那柄烧焦的旧铁锄与新生的刀胚同时发出一声轻微而和谐的嗡鸣时,繁衍生猛地睁开了眼!
“就是现在!”
嗤——
白汽升腾,一柄通体泛着均匀青黑色光泽的环首刀,成功出炉!
它远不及百炼精钢的锋利华美,却坚固、厚重,足以劈开寻常的皮甲。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工坊内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三百柄环首刀,五千枚三棱箭簇,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被悄无声息地锻造出来。
每一件兵器的尾部,都刻上了一个小小的犁形符号,和一串编号。
“犁”字一号。
这批浸透着匠人汗水与智慧的武器,成为了赤犁甲士们最宝贵的秘密。
解决了兵,解决了器,最大的难题——粮,却摆在了貂蝉面前。
一万石粮食运往许都后,颍川的官仓几乎见了底。
人心浮动,米价一日三涨。
内宅深处,貂蝉并未惊慌。
她在一张新制的桑皮纸上,画下了一枚精致的麦穗图案。
“传我之令,以织史台之名,发行‘战时配给券’!”
这种配给券以坚韧的桑皮纸制成,正面是麦穗图案,背面则盖上了一枚新刻的“赤焰保耕”铜印。
“发行原则,就叫‘劳作换券,不劳不食’!”貂蝉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无论是官员俸禄,还是赤犁甲士的功粮,一律折半发放实物,折半发放配给券。百姓可通过参与修路、挖渠等公共劳作换取配给券。只有手持配给券,才能在官府指定的粮站,以平价兑换口粮!”
这一招,精准而狠辣。
它不仅瞬间扼住了粮食黑市的咽喉,更将所有人的生存,都与吕布的新政牢牢绑定。
你想吃饭?
可以,要么去当赤犁甲士保家卫田,要么就去为公共建设贡献劳力。
一时间,颍川境内,处处是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然而,有光的地方,就必有阴影。
很快,民间便出现了配给券的交易黑市,甚至有富户不惜高价暗中收购,意图囤积,等待春荒时节,再高价抛售,牟取暴利。
“想用我的规矩,来坏我的根基?”
当曹性将一封从钟氏余党家中搜出的密信呈到吕布面前时,吕布的脸上露出了冰冷的笑容。
信中赫然写着:“……俟春荒,散券济民,以收人心,彼时吕布根基尽失,大事可成。”
是夜,赤犁营的校场上,火把通明。
吕布一身玄甲,按剑立于高台之上。
台下,是第一批受训的赤犁甲士,他们黝黑的脸庞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坚毅。
“我知道,有人在背后说,跟着我吕布,连饭都吃不饱,只能拿到一些没用的纸片!”
吕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但我今天要告诉你们!”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刻着“犁一号”的佩刀,直指夜空,“你们吃的每一粒米,都是你们亲手从地里刨出来的!你们穿的每一件衣,都是你们的妻女亲手织出来的!曹操可以拿走我们的粮食,但他拿不走我们的土地!他可以限制我们的兵额,但他夺不走我们手中的犁!”
他振臂高呼:“只要犁还在,地就在!只要地还在,饭就断不了!告诉我,你们的饭碗,在谁手里?”
台下,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在自己手里!”
“有犁就有饭!有饭就不散!”
那吼声,是饥饿催生的愤怒,是守护家园的决心,更是被吕布彻底点燃的,不屈的战意!
数日后,许都,丞相府。
风尘仆仆的使者跪在曹操面前,详细禀报着颍川之行。
“回禀丞相,吕布已遵旨输粮,只是……运来的多是去岁陈谷,仅有六千石。其余四千石,他称途中受潮霉变,不堪食用。”
“哦?”曹操的眉毛微微一挑。
“此外,”使者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属下在颍川境内,见处处皆有流民修筑沟渠,更有羌人骑卒巡弋于田间地头,人人手持兵刃,虽衣衫褴褛,却……颇有兵势。”
曹操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格外深沉。
良久,他看向身旁的程昱,缓缓问道:“仲德,你看这吕布,如今如何?”
程昱抚着长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谋士都陷入深思的话:
“丞相,昔日的虓虎,恐怕……已经化龙了。”
“马不吃您给的精料,非但不曾饿死,反倒自己拉起了犁,要耕出一片新天地了。”
同一时刻,颍川将军府。
吕布正在一幅崭新的舆图前凝神。
图上,颍川周边的阳翟、长社、襄城等七县之地,皆被朱笔标红。
而在这些红圈之外,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微小的犁形符号,如同一张正在收紧的大网。
舆图的中央,他用小篆,写下了四个字——
养兵三年。
窗外,那连成一片的十七盏屯田点灯火,在深秋的寒夜里,宛如一道钢铁铸就的锁链,将这片土地的命运,与他的野心,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夜,越来越深。
自北境吹来的风,一日比一日刺骨,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丝不同于往年草木枯败的气息,那是一种属于铁与霜的凛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