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粮第七日,滍水两岸,秋风萧瑟,人心却如地火奔涌。
任峻策马行走在田埂之上,目光所及,尽是让他心神震动的景象。
往年此时,百姓多用旧式木犁浅耕,覆土不均,种籽裸露,不知要被鸟雀啄食多少。
而今,一架架崭新的官造铁犁,在耕牛的拖拽下,深深划开肥沃的土地,翻出湿润的黑土,那均匀的犁痕,宛如刻在宣纸上的工整笔画。
跟在犁后的农夫,将饱满的麦种撒入沟中,覆土、压实,一气呵成。
其章法之严谨,效率之高,竟不亚于军中操演。
“典农校尉大人!”一名屯长满面红光地跑来,手中捧着一本半旧的账册,“这是昨日新开垦的三十亩地,所耗麦种、牛料、人力,皆已记录在案,请大人查验。”
任峻接过账册,翻开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每一笔支出,无论大小,后面都有三方画押:屯长、里正、以及一名从未听闻的“监农”。
字迹虽稚嫩,却笔笔清晰,绝无涂改。
“监农是何人?”任峻沉声问道。
“回大人,是将军设的职位,从识字的流民孤儿中选拔,专司监督记录。将军说,账目要像太阳底下的石头,谁都能看,谁都能摸,才不会长出阴毒的苔藓。”
任峻心中剧震,他策马赶回阳翟城,府衙门前早已人头攒动。
高墙之上,赫然张贴着一张巨大的红榜,上书《赤册公示》四字,笔力雄浑,几欲破壁而出。
榜上,从军粮的调拨,到麦种的分发,再到修缮农具所耗费的每一斤铁料,甚至连仓中鼠雀耗损的预估斗数,都写得明明白白。
人群中,一个老农指着榜文,激动地对身边人说:“看见没!俺家领的五斗种,就在这上面记着!一粒都不少!”
任峻怔怔地看着那张红榜,冰冷的账册上,第一次有了温度。
他喃马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这……这哪里是武夫治田……分明比尚书台的度支还严!”
就在颍川屯田如火如荼之际,一支由上百辆大车组成的商队,浩浩荡荡地抵达了郡界。
为首之人,正是泰山望族羊氏的代表,羊衜。
羊衜在征北将军府外求见,姿态谦恭,言辞恳切:“久闻温侯仁德,为民请命,我羊氏感佩万分。特备薄粟三千石,以助将军屯田大业,还望将军莫要推辞!”
此言一出,府外围观的士绅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若吕布收下这批粮食,便等于与地方豪强私相授受,坐实了“私蓄资粮,意图不轨”的罪名。
若拒收,羊衜便可大肆宣扬吕布“畏上如虎,无胆担当”,连送上门的善意都不敢接,何谈为民做主?
吕布闻报,竟哈哈大笑,大步走出府门,亲手扶起羊衜:“羊公高义,布,愧领了!”
羊衜眼中闪过一丝得计的笑意,正要开口,却见吕布手臂一挥,对李孚下令:“传令!当场开仓验粮!凡米色发黄、掺杂砂石者,一律剔除!将优等粟米按市价折算成银帛,回赠羊公!”
言罢,吕布转向众人,声如洪钟:“我吕布在此宣告:凡颍川屯田,只记助耕之功,不附权贵之恩!这三千石粟米,是我代表颍川百姓,向羊氏‘买’的!明日,这笔交易同样会记上赤册,公示于众!”
羊衜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眼睁睁看着并州狼骑如狼似虎地冲上粮车,将一袋袋粮食划开,那些掺杂的劣米被无情地倾倒在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带来的不仅是粮食,更是陷阱,此刻却被吕布用最简单、最粗暴,也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彻底砸碎!
府衙内,年轻的主簿王思笔走龙蛇,将这一切尽数录入档案。
他的案头,一份名为《七州屯田对比表》的文书已然成型。
“颍川,复耕率六成,冠绝北方诸州!”
“亩产预估,较许都直辖屯区,高出一成二!”
“军民心向,经织史台暗访,得‘九呼三叹’之评!”(即每十句话中,有九句欢呼赞叹,仅一句忧虑时局之叹息)
王思心潮澎湃,他将一份副本悄悄封入密信,托付给相熟的商旅,欲送往许都一位在曹操身边任职的旧友,让他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经世济民之道。
然而,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钟演的眼线之中。
钟演府邸,这位颍川太守看着密探截获的书信,气得浑身发抖。
他一把将信撕得粉碎,面目狰狞地低吼:“竖子!竖子敢尔!”他猛地抓起笔,亲自伪造了数封书信,信中以吕布的口吻,大肆吹嘘自己在颍川的功绩,言语间充满了对曹操调遣不公的怨怼与“功高震主”的自矜。
“给我用最快的渠道,送到荀令君、程仲德、满伯宁几位大人的案头!”钟演的声音阴冷如毒蛇,“我倒要看看,是他吕布的犁头硬,还是朝堂诸公的笔杆子硬!”
风声鹤唳,暗流涌动。许都的空气,正悄然变得紧张。
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貂蝉,早已通过“织史台”遍布各地的联络点,嗅到了这股不祥的气息。
“启动‘织史传音’。”她对着窗外明灭的灯火,轻声下令。
一道无形的指令,迅速传遍了颍川、豫州乃至司隶的各个角落。
那些潜伏在市井间的文吏、说书人、乞丐,甚至妇孺,都开始行动起来。
他们收集着关于吕布屯田的一切:农夫的笑脸,妇人的赞歌,孩童的嬉戏。
很快,一本名为《颍川民声集》的小册子,开始在各大商旅驿站中流传。
册中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的记录。
有老农歪歪扭扭按下的手印,有妇人绣在手帕上的“丰”字契约,更有几首朗朗上口的童谣俚语。
其中一首,流传最广:
“从前县令踩门槛,如今将军推犁辕。
你说他是虓老虎,怎咬百姓一根棉?”
这本看似粗鄙的小册子,随着南来北往的商队,如蒲公英的种子般飘入许都。
它没有被送上朝堂,却在酒肆、书坊、瓦舍勾栏中疯狂流传,竟一时洛阳纸贵。
那些朝堂上的攻讦,在这股磅礴的民意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与此同时,并州旧吏梁习带来了更大的好消息。
“将军!成了!盐碱地出苗了!”梁习激动得满脸通红,“引渠洗碱,牧耕结合之法大获成功!那三十户羌人兄弟种下的青稞,出苗率竟高达七成!他们请求,再迁五百户族人前来,愿为将军世代屯垦!”
“准!”吕布一掌拍在地图上,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止如此!传我将令:凡外来助耕者,无论羌、胡、汉,一视同仁!屯垦三年者,免除一切赋税!其子女,可入我专设的屯学,读书识字!”
此令一出,朝野震动!
“华夷混淆,礼崩乐坏!”清流领袖崔琰的门生听闻此事,愤然上书,痛斥吕布此举是动摇国本。
而另一边,刚刚从关中调任的苏则,却在私下对友人赞叹:“吕布不用一兵一卒,便欲破千年壁垒。此等胸襟与魄力,天下几人能及?”
深夜,征北将军府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任峻独自一人,悄然求见。
他脱下官帽,将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羊皮图卷高高举过头顶,而后,双膝跪地,重重叩首。
“下官……有罪!”
吕布看着他,一言不发。
任峻声音颤抖:“此乃钟演私藏于城外滍水南岸的两万石官粮藏匿图。原是下官监管仓储时所绘,只为留条后路……下官曾疑将军来此,只为扩充私兵,攫取名利。今日得见赤册如镜,方照见己心之浑浊!下官死罪!”
吕布走下帅位,亲手将他扶起,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地图,却没有看上一眼。
他只是拍了拍任峻的肩膀,声音平静而有力:
“我不需要忠于我吕布的官,我只需要,不愿再欺辱百姓的吏。你,无罪。”
窗外,王思刚刚誊抄完最后一本账册,他抬头望向那轮清冷的明月,口中喃喃低语:“或许……这天下,真的能换个活法。”
远方,那十七盏灯火不知何时已连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将阳翟城牢牢护在中央,宛如一道闭合的防线,守护着这片正在艰难萌芽的新生之地。
而此刻,钟演府邸的密室中,这位颍川太守正对着一幅家族谱系图,面色铁青。
郭援被捕,藏粮图恐已泄露,舆论战一败涂地。
他所有的后手,都被吕布用最阳谋的方式一一化解。
输了,就要付出代价。但他不甘心!
“匹夫之勇,竖子之谋……竟能至此……”他咬牙切齿,手指在谱系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胡母班。
“常规的弹劾,已经扳不倒他了……”钟演的眼中,最后一点理智被疯狂所吞噬,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用血来洗!用一个谁也无法辩驳的罪名,给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起同归于尽的火焰。
“来人!备车!我要去一趟胡母家……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