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比惨败更可怕的毒药。
袁军大营的沉寂,在第四日、第五日,整整持续了两天。
没有鼓声,没有叫骂,仿佛那十万大军已在官渡的寒风中化为乌有。
然而,营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死寂之下,是正在疯狂积聚的火山,是郭图被彻底撕碎的理智,是袁绍被当众羞辱的怒火。
这股怒火,在第六日的夜幕彻底降临时,轰然引爆。
“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划破长夜,不再是战鼓,而是代表着决死冲锋的牛角号!
这一次,没有佯攻,没有试探,更没有计谋。
袁军大营的四面营门同时大开,无数火把汇成四条巨大的火龙,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朝着曹营这片黑暗中的孤岛,发起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扑杀!
十万人的怒吼汇成一道声浪,几乎要将天空的云层撕裂。
“杀!!”
“填平曹营!”
“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云梯如林,密密麻麻地搭上摇摇欲坠的营墙。
冲车不知疲倦地撞击着早已裂纹遍布的营门。
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带着死亡的呼啸,每一次落地,都在曹营内砸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坑洞。
这是郭图最后的疯狂,也是袁绍最后的尊严。
他要用人命,用绝对的数量,将吕布连同他创造的“奇迹”一同碾碎!
“顶住!长枪手!刺!”
“弓箭手,抛射!不要停!”
赤焰营的残兵们已经杀红了眼。
他们身上的伤口在渗血,握着兵器的手臂在颤抖,但没有一人后退。
因为他们的身后,就是那座高高的望楼,他们的主将就在那里,如定海神针一般,俯瞰着整个战场。
然而,神针也会被巨浪撼动。
伤亡,在以一种触目惊心的速度攀升。
一个士卒被箭矢射穿喉咙,他身边的人立刻补上他的位置。
一架云梯被推倒,立刻有三架新的搭上来。
东门,是压力最大的一环。
年过五旬的老将曹德,作为曹操的族弟,亲自在此督战。
他挥舞着环首刀,嘶声力竭地指挥着,一刀砍翻一个爬上墙头的袁兵,胸口却被另一名敌人趁隙刺穿。
鲜血喷涌,曹德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被亲兵死死扶住。
“将军!”亲兵们发出绝望的哭喊。
“扶……扶我过去……”曹德的视线已经模糊,他死死盯着望楼的方向,被人架着,一步一个血印,来到了吕布面前。
吕布翻身下楼,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曹德。
“温……侯……”曹德口中涌出大股血沫,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住吕布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期盼。
“我……看不到了……替我……看看太平……”
话音未落,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头颅一歪,气绝身亡。
周围的士卒全都跪倒在地,一片呜咽。
吕布沉默地站着,曹德温热的血,顺着他的手腕,一滴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他缓缓抽出曹德腰间的佩刀,那是一柄跟了他一辈子的旧刀,刀刃上满是缺口。
吕布转身,大步走上东门城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那柄刀狠狠地插入墙垛的缝隙之中!
“此门有魂!”
吕布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喊杀声,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退者,非人!”
“吼!!”
所有士卒的悲恸,瞬间化作了滔天的战意。
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挥舞着兵器,朝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发起了悍不畏死的反扑!
他们要用敌人的血,来祭奠这道城墙上的英魂!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
战至第七日凌晨,天光未亮,营内能站着的士卒,已不足三成。
防线处处告急,营门几度被撞开,又被血肉之躯生生堵了回去。
绝望,如同瘟疫,开始在残兵心中蔓延。
就在这时,吕布从望楼上走了下来。
他来到营寨中央,那片他埋下了无数铁器的土地上。
“李孚!”
“末将在!”李孚浑身浴血,一条胳膊用布条胡乱吊着。
“取我帐中最后三坛烈酒来!”
三坛未开封的烈酒被抬了过来。
吕布一掌拍开泥封,没有喝,而是将那醇香辛辣的酒液,尽数倾倒在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酒香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拔出方天画戟,用锋利的月牙刃,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涌出,他将戟尖对准伤口,任由自己的血,染红那森寒的铁锋。
而后,在数千残兵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冠绝天下的温侯,双膝一软,竟对着这片土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将染血的画戟狠狠插进面前的泥土,低沉的嘶吼从喉咙深处迸发,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凶兽,在对整个世界发出最后的咆哮:
“你们沉睡了太久!”
“是听我的命令,还是随我一起——”
“烧了这天?!”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嗡嗡——”
大地,开始剧烈地震动!
那不是袁军攻城造成的震动,而是一种发自地底深处的共鸣!
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地底苏醒,万千亡魂在齐声呼喊!
那些被吕布埋下的铁器,在烈酒与鲜血的浇灌下,如同被注入了灵魂,与他的意志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连接!
吕布猛然睁开双眼,那双瞳孔已是一片妖异的赤红!
无数纷乱的“心跳”在他脑中汇聚成一幅清晰无比的战场沙盘!
他“看”到了南门即将被突破,也“看”到了袁绍的中军帅旗,正在混乱中悄然后移!
“他们怕了!”吕布狂笑出声,笑声中充满了睥睨天下的霸气。
他霍然起身,声传全军:“李孚!”
“在!”
“点燃所有火油车,推至南门外,自焚!给他们一场盛大的烟火,让他们以为我们弃了主营!”
“曹性!”
“带十八死士,从北侧暗道潜出!冰河之上,风大雪急,专射袁军后勤运粮的火把!我要他们后方自乱!”
“遵命!”二人毫不犹豫,立刻领命而去。
吕布回身,看向身后仅存的三百赤焰骑兵,他们是他的嫡系,是最后的精锐。
“东门地道,随我来!”
三百黑甲死士,无声地跟随吕布,消失在幽深的地道之中,如同一群即将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只待收割人间的时刻。
战至黄昏,南门方向火光冲天,黑烟滚滚,喊杀声却渐渐稀落。
“报——!大将军!曹军南门火起,似有弃营逃窜之象!”
高台之上,郭图早已状若疯魔,他听到这个消息,猛地抢过鼓槌,亲自擂响了总攻的战鼓,声嘶力竭地吼道:“全军压上!高览!命你率部,第一个登城!拿下吕布首级者,封万户侯!”
高览他率领着同样疲惫不堪的残部,踏着袍泽的尸体,终于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后,第一个冲上了南门的城头!
然而,墙头上,空无一人。
城内,除了冲天的火光和倒塌的营帐,死一般寂静。
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高览的心脏。
就在此时,他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颤!
不,不是颤!是咆哮!
“轰——!!”
东门方向,地面毫无征兆地炸开,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地底悍然杀出!
吕布一马当先,赤兔马发出兴奋的长嘶,他身后,三百名黑甲赤焰骑兵,如同从九幽深渊爬出的鬼卒,带着满身的杀气与泥土,出现在了袁军阵型的腰腹地带!
吕布双目紧闭,手中画戟却精准地指向东南方。
在大地剧烈的共鸣中,他清晰地“看”到了那股代表着袁绍中军指挥系统的、最沉稳的“心跳”!
“赤兔,冲!”
没有多余的言语,一人一骑,化作一道无法阻挡的洪流,朝着袁绍的帅旗,笔直地冲了过去!
“曹性!”吕布暴喝。
远在数里之外的冰河之上,早已就位的曹性听到远处传来的爆炸声,那是他与主将约定的信号!
他拉开长弓,一支特制的响箭对准了袁军后方指挥传令的铃铛!
“咻——”箭矢破空!
几乎在同一时刻,吕布的咆哮声再次响起:“李孚!引爆!”
“轰隆!轰隆隆!”
早已埋设在南门废墟与北门冰河沿岸的数十个火药槽,被李孚的部下同时引爆!
烈焰冲天,将南门彻底化作一片火海,堵死了袁军的退路!
冰河炸裂,无数正在渡河的袁军后勤部队惨叫着跌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袁军彻底崩溃了!
前军被背后杀出的吕布军搅乱,中军被帅旗方向的突袭冲散,后军被冰河的爆炸和曹性的冷箭弄得自相大乱!
帅旗被冲倒,指挥失灵,无数士卒在混乱中自相践踏,死伤甚至超过了之前的攻城战!
“保护主公!”高览目眦欲裂,回身想去护卫袁绍撤退。
一道赤色的幻影却瞬间拦在他面前。
方天画戟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从他头顶划过,“铛”的一声,将他的头盔高高挑飞!
吕布冰冷的声音,宛如来自地狱的审判:“你说我背主?”
“那你呢?主未退,你先逃!”
高览浑身一僵,面如死灰。
袁绍在亲兵的簇拥下,狼狈不堪地向北逃窜。
他惊魂未定地回首望去,只见那座燃烧的曹营废墟之中,吕布跨坐赤兔,手持一杆仍在滴血的方天画戟,周身烈焰翻腾,宛如一尊从火海中走出的魔神。
远处山崖上,一直默默观战的田畴,抚着长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非鬼神助之……乃此人以血肉为引,唤大地共战。”
许都,司空府。
当郭嘉听完斥候带回的这份几乎是神话般的战报后,他沉默了许久,缓缓合上了双眼。
良久,他轻声低语,仿佛在对自己说:
“他不再是棋子了……”
“他是……执棋的人。”
风雪渐停,一只疲惫的信鸽,终于越过千山万水,落在了许都一座幽静小院的窗棂上。
它的羽尾上,绑着一朵被风干的红梅,还有半片被烧焦的、带着帅旗纹路的布条。
晨光,终于刺破了官渡上空的硝烟。
残垣断壁之上,那面被箭矢划破、被烈火熏黑的赤焰黑旗,依旧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