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未响,文丑却已成了那面唯一的战鼓。
他一把推开身前碍事的传令兵,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身后残存的亲卫,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擂鼓!渡河!取吕布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可回应他的,只有风雪的呜咽和士兵们麻木空洞的眼神。
连日拖拽棺椁的苦役、彻夜吟唱悲歌的精神折磨,早已将他们的精气神榨干。
此刻,上游决堤的冰水正不断蚕食着河岸,脚下是随时可能崩裂的冰面,而对岸,是那个如鬼神般撕裂他们防线的男人。
赏千金?封万户侯?要有命去拿才行!
见无人响应,文丑的疯狂彻底爆发。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手起刀落,将离他最近的一名战鼓手斩于马下!
鲜血喷涌而出,在洁白的雪地上溅开一朵刺眼的红梅。
“谁敢不从!”他咆哮着,胸前那顶属于颜良的铁盔随着他的喘息剧烈起伏,仿佛一颗正在搏动的不死心脏。
他已分不清自己是谁,只知道胸口的这颗“心”在叫嚣着,要他用敌人的血来祭奠。
残存的士卒被这血腥的一幕震慑,终于有人颤抖着举起了鼓槌,敲响了第一声沉闷而散乱的鼓点。
鼓声仿佛是一条无形的锁链,拖拽着这支早已丧失灵魂的军队,如一群行尸走肉,踏上了通往地狱的浮冰之路。
他们阵型散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脆弱的冰面上,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被洪水驱赶着奔向悬崖的枯枝烂叶。
而在河对岸的高台之上,吕布正经历着另一场不为人知的风暴。
冰冷的河水、袁军的惨叫、赤焰营的欢呼……所有声音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毡,在他的脑中化作一片混沌的嗡鸣。
昨夜他亲自部署的每一个细节,炸毁上游的李孚,埋伏西侧的曹性,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是别人的人生片段被硬塞进了他的记忆。
“我……要做什么?”
一种陌生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摘下头盔,想去倾听那能让他心安的沙沙声。
然而,入手处却是一片黏湿冰冷。
连番激战与精神高度紧张渗出的汗水,早已将头盔内衬里的细砂浸透,凝结成了毫无生气的硬块。
那道隔绝幻象与现实的堤坝,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悄然崩塌了。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刹那,一股强劲的东南风呼啸而至,卷起漫天风雪。
风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逆风而上,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风筝的样式很简单,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凄美。
深红色的筝面上,用浓墨画着七朵绽放的梅花,每一朵都像是用血写就。
这是他与貂蝉的约定。
红底为警,墨梅为计。
七朵墨梅,谐音“敌心戚戚”,意为敌军心神动荡,已是强弩之末,宜速战速决!
吕布凝视着那抹在风雪中飘摇的深红,眼中混沌的血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食者般的冰冷澄明。
他猛然醒悟,对付一头疯兽,最有效的不是比它更疯,而是彻底击溃它最后的精神支柱!
“攻心为上!”
四个字从他齿缝间迸出,清晰而决绝。
他霍然戴回头盔,不再理会那湿冷的触感,转身对传令兵下达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命令:
“传令全军,停鼓!改吹羌笛,就吹那首《折杨柳》!”
“命李孚,立刻点燃营中所有湿柴,浓烟越大越好!另,将我准备的白幡立于烟雾之前,上书‘颜公归魂’四字!”
“去!找几个嗓门大,口音酷似河北的降卒,躲在白幡之后,给我朝着河对岸哭喊!就喊——大哥!我们败了!别打了,回家吧!”
一道道命令如利箭般射出,赤焰营的将士虽心有疑虑,但出于对主帅的绝对信任,还是分毫不差地执行了下去。
顷刻间,战场上的画风陡然一变。
震天的喊杀声与激昂的战鼓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数十支羌笛同时奏响的凄厉悲歌。
那悠远哀怨的曲调,穿透风雪,仿佛来自遥远的边关故里,是妻子对丈夫的呼唤,是老母对游子的牵挂。
紧接着,赤焰营阵地上浓烟滚滚,数面巨大的白幡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上面“颜公归魂”四个大字,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鬼魅。
“大哥!别打了!回家吧!”
“颜将军!我们想家了啊……”
“逄纪大人他要害我们!主公不要我们了!”
一声声饱含悲切与绝望的哭喊,乘着风,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正在冰面上挣扎的袁军士卒耳中。
“轰!”
这心理上的最后一击,比任何刀剑都更加致命。
羌笛声勾起了他们的思乡之情,白幡与呼喊则彻底撕碎了他们虚假的复仇信念。
是啊,颜良将军已经死了,他们却要为一个疯子陪葬在这冰天雪地里!
那个派人来传令的逄纪,那个远在后方的主公,又有谁真正在乎他们的死活?
一名年轻的袁兵再也承受不住,扔掉手中的长枪,跪倒在冰面上放声痛哭。
他的哭声仿佛一个信号,瞬间引爆了全军压抑已久的绝望。
“扑通!扑通!”
越来越多的士兵跪倒在地,哭声连成一片。
整个军队的阵脚,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不准哭!谁敢言降,与此同例!”
文丑气得三尸神暴跳,他疯狂地挥舞长枪,将两名跪地痛哭的亲卫贯穿在地,试图用血腥镇压这崩溃的军心。
然而,那无孔不入的羌笛声与哭喊声,也如噬骨之蛆,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仿佛看见兄长颜良就站在风雪那头,脸上带着失望与悲哀,沉痛地质问他:
“幼平,你当真是在为我报仇么?还是……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的恨?”
“不是的!兄长!我……”文丑举枪四顾,想要辩解,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吹动着战死者身上的残破甲胄,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无情的嘲笑。
他疯了,彻底疯了。
就在他心神恍惚,四处寻找那不存在的幻影的瞬间!
西侧沙丘之上,一直如雕塑般潜伏的曹性,眼中精光爆射!
就是现在!
他引弓如满月,弓弦之上,一支特制的破甲狼牙箭嗡嗡作响。
没有瞄准致命的咽喉,也没有对准跳动的心脏。
他的目标,是文丑那只高举着长枪、正在颤抖的右肩!
“嗡——!”
弓弦一声轻响,仿佛死神的叹息。
狼牙箭撕裂风雪,在空中划出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轨迹,精准无误地“钉”进了文丑的右肩胛骨!
巨大的穿透力与旋转的箭头,带着他整个人向后飞去,“噗”的一声,竟将他死死地钉在了身后那面早已破烂不堪的帅旗旗杆之上!
“啊——!”
剧痛让文丑从幻觉中惊醒,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左手死死抓住钉在肩上的箭杆,试图将其拔出。
可他骇然发现,他麾下那些本该来救驾的骑兵,早已在连日的高压与此刻的崩溃中彻底失控。
他们没有冲向敌人,反而互相推搡踩踏,不顾一切地向着来路夺路而逃,只为离这场噩梦远一点!
也就在此时,李孚按下了最后的开关。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河心传来!
数十个预先埋设在冰层之下的火药包被同时引爆!
以文丑所在的帅旗位置为中心,方圆百步之内的冰面,如同被巨人之拳砸碎的镜子,瞬间崩裂、塌陷!
“咔嚓……轰!”
文丑连同那面将他钉住的帅旗,以及脚下最后的立足之地,猛然向下一沉,坠入了那翻涌着冰块与泥沙的黑色深渊!
“哗——”
赤兔马一声长嘶,四蹄踏着碎冰,如一道红色闪电,稳稳地停在了崩塌的冰渊边缘。
马背上,吕布手持方天画戟,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曾在自己面前不可一世的河北名将,如今正在刺骨的冰水中无力地挣扎。
即便到了此刻,文丑的左手依然死死地抱着胸前那顶属于颜良的铁盔,仿佛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吕布缓缓举起了画戟,森然的锋刃对准了文丑的咽喉。
冰冷的河水迅速吞噬着文丑的体温与力气,他抬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吕布挤出一个怨毒的笑容:“你……杀了我……也洗不掉……三姓家奴的……污名……”
然而,吕布手中的画戟却没有落下。
他只是用一种看透一切的、漠然的眼神看着对方,声音比这冰河更冷:
“你不是为兄报仇,你是舍不得自己的恨。”
说罢,他不再看文丑一眼,猛地拨转马头,转身离去。
那高大的背影,仿佛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这句话,比画戟穿喉更让文丑绝望。
它抽走了他所有疯狂与执念的根基。
“不……”
他口中涌出大量的冰水,胸前那冰冷的铁盔变得无比沉重,带着他不断下沉。
“咔嚓——”
一块巨大的浮冰翻转过来,重重地砸下,彻底吞没了那最后一抹挣扎的残影,也为这场宿命的对决,画上了一个死亡的休止符。
几乎就在文丑消失的同时,东面地平线上,响起了整齐划一、势不可挡的马蹄轰鸣。
一面绣着“曹”字的大旗猎猎作响,曹纯亲率着数千名甲胄精良、神情冷峻的虎豹骑,如一道黑色的潮水,出现在战场之上。
他们没有参与追击,也没有为赤焰营的胜利欢呼。
他们只是沉默地越过赤焰营的阵地,开始熟练地接管战场、清点俘虏、收缴兵甲,仿佛一群高效而冷酷的清道夫。
高台之上,曹性望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而在赤焰埠的中军帐内,所有喧嚣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夜深人静,吕布独自一人坐在帅案之后,帐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风雪的微光。
他手中反复摩挲着自己那顶空空如也的头盔,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内衬里那些被汗水浸湿、早已凝结成块的细砂,冰冷而坚硬。
那只来自貂蝉的风筝,静静地躺在案几的一角,七朵墨梅在昏暗中,像是七只窥探着他灵魂的眼睛。
他赢了,赢得干净利落,赢得堪称神迹。
可他的脑海中,关于这场胜利的记忆,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只记得风很大,笛声很悲,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文丑最后的样子,想不起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那段最关键的记忆,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
“我杀了谁?”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帐篷,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帐外,风雪依旧。
十七盏从未在夜间点亮过的巡夜灯,不知何时,被悄无声息地挂在了营地四周的望楼之上。
昏黄的灯光穿透风雪,映照出十七个沉默的影子,他们刚刚擦拭干净手中染血的佩刀,又悄然隐没于更深的黑暗之中。
属于“温侯”吕布的传说,正在以一种无人理解的方式,悄然吞噬着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