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歇,旷野死寂。
残阳如血,将延津渡口的冰河与雪地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溃散的袁军早已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兵刃、倒毙的战马和三百具尚在升腾着热气的尸骸。
吕布麾下的黑甲残兵,正默默地打扫着战场,将己方阵亡兄弟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动作间带着一种超越生死的沉静。
吕布立于高坡之上,那句问话仿佛还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却再也无人应答。
他手中的方天画戟斜指地面,戟尖的鲜血已经凝结成冰,赤兔马在他身侧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的鼻息在严寒中化作两道白龙。
他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脑海中那幅清晰的“全域战场映像”正在缓缓褪去,随之而来的是耳膜深处针扎般的刺痛和一阵阵的眩晕。
他赢了,以一种近乎妖异的方式,赢得了一场不可能的胜利。
但这胜利的代价,还有它将掀起的波澜,才刚刚开始。
捷报如雪片般飞入许都,一夜之间,整个朝堂为之失声。
“什么?三百破三千?阵斩颜良?”
“颜良乃河北四庭柱之首,勇冠三军,竟被吕布一合斩于马下?”
“那吕布……当真有鬼神之勇?”
司空府的大殿内,百官窃窃私语,看向御座上那位面沉如水的男人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
曹操手持那封由监军程昱亲笔书写的战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竹简上,“虓虎,真噬人矣”七个字,仿佛带着冰冷的杀气,透纸而出。
沉默良久,曹操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爽朗的笑容,他猛地一拍大腿,抚须长笑道:“好!好一个吕奉先!孤果然没有看错人!有此虓虎在,何愁袁本初不破!”
他环视群臣,声如洪钟,当廷宣布:“传我将令!温侯吕布,奋勇当先,阵斩大将颜良,功勋卓着!特赐黄金百斤,锦缎千匹!另,擢升为‘北疆游击将军’,总领河北战事,赐兵五千,即刻开赴黎阳,为我军北伐之前驱!”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黄金、锦缎是实打实的赏赐,但“北疆游击将军”这个名号却颇为微妙。
游击将军,意味着没有固定防区,权力边界模糊,说好听是独当一面,说难听就是孤悬在外的棋子。
更重要的是,赐兵五千。
退朝后,荀攸与心腹将领丁斐并肩而行,丁斐忍不住低声道:“军师,司空此举,真乃千金买骨,不世之胸襟啊!”
荀攸的脚步微微一顿,他看了一眼天边那抹残阳,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丁将军,你错了。司空怕的,从来不是他败。”
他幽幽地补充了一句:“是怕他胜得太漂亮。”
丁斐悚然一惊,再回想那“五千兵”的细节,顿时冷汗涔涔。
那五千人,是从新占的豫州郡县临时征调的农夫,连队列都站不齐,更别提什么老兵。
粮草军械,诏令上只字未提,只说“就地筹措”。
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一杯盛在黄金爵中的毒酒!
几乎是同一时间,许都司空府一处僻静的别院内,貂蝉收到了加急送来的邸报副本和一封密信。
她没有先看那些歌功颂德的官样文章,而是直接展开了程昱那份原始战报的誊抄本。
她的目光如利刃般,掠过那些对战况的描述,最终死死钉在了那句被圈出的批注上。
“吕布作战诡异,似有非常之术,不可轻近。”
貂蝉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褒奖,这是警告!
程昱是在告诉曹操,吕布的强大,已经超出了“勇武”的范畴,进入了“未知”的领域。
而对于一个多疑的君主而言,未知,就等于不可控,不可控,就等于威胁!
果然,另一封密信中,曹操的封赏诏令清晰地印证了她的猜想。
“游击将军……自筹粮饷……”貂蝉喃喃自语,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的决然。
她走到窗边,望着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立于尸山血海中的身影。
她提笔,只写下了一句话,用最快的渠道送往黎阳。
“君斩颜良,曹公惧君。猛将可赏,鬼神必诛。君之武道,已成心腹之患。”
数日后,黎阳城。
这座黄河北岸的重镇,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吕布率领残部抵达时,迎接他们的不是犒赏的酒肉,而是冲天的火光和百姓的哀嚎。
袁绍族弟吕翔在得知颜良死讯后,惊恐之下竟下达了最愚蠢也最恶毒的命令——焚毁自黎阳至邺城沿途所有的粮仓,坚壁清野!
更有一名暗藏在河内豪强中的细作缪尚,见势不妙,连夜卷携家产企图南逃,却被早已撒出斥候的郝萌率残兵营堵了个正着。
冰冷的囚车内,缪尚被五花大绑,见到吕布时竟没有求饶,反而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哭嚎道:“我只是想看看……看看你这天下第一,到底能走到哪一步!看看你这条被拔了牙的猛虎,还能不能再噬人!”
吕布听着他的嘶吼,面无表情。
他勒马立于被烧成焦土的粮仓废墟前,北风卷起黑色的灰烬,扑打在他冰冷的面甲上。
身后,仅存的三百弟兄个个面带忧色。
没有粮,别说那虚无缥缥的五千新兵,就连他们自己,也撑不过这个冬天。
吕布缓缓抬起手,指向那些在废墟中哭泣的黎阳百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将缴获的军粮,尽数分发给百姓。”
“将军不可!”侯成急道,“那是我们最后的存粮!”
“分下去。”吕布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囚车里的缪尚,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那就让他们看看——没有粮,我吕奉先,照样能打出一片天!”
他顿了顿,又对李孚下令:“唯独留下那三十车已经发霉的粟米,你有用处。”
当夜,军帐之内,烛火摇曳。
军中医匠孙萌小心翼翼地为吕布解开头盔,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
他赫然发现,吕布的双耳耳窍内,竟有干涸的血迹。
他搭上吕布的脉搏,初时平稳,但当他试图用内息探查时,却感觉吕布的经络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气旋在冲突、淤塞,尤其是通往头部的几处大穴,更是混乱不堪。
“将军,您这……是强行透支心神所致。”孙萌脸色凝重,“您在战场上所用的那种感应之法,极耗神魂。长此以往,恐有不测。属下恳请将军,今后少用此‘神机感应’之术。”
吕布沉默地坐着,任由孙萌为他清理伤口,眼中是罕见的迷茫。
他能感觉到,每一次极限催动那“武道直觉”,身体就像被掏空了一般。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孙萌,若有一天,我再也听不见刀枪的声音,看不到敌人的破绽,你……还愿意跟随我吗?”
这个问题,让孙萌浑身一震。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阵斩颜良的无敌战神,而是一个会疲惫、会受伤、甚至会失去力量的“人”。
孙萌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跪倒在地,以头顿首,沉声道:“将军!属下愿医您之身,更愿随您之心!无论将军是神是人,孙萌,誓死追随!”
当夜,孙萌回到自己的帐中,将那份记录着吕布身体真实状况的脉案,投入了火盆。
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他重新取出一卷空白竹简,提笔写下:“将军操劳过度,偶有风寒,静养即可。”
这是吕布麾下,第一个真正为“吕布”其人,而非为“战神”之名效忠的下属。
三日后,曹操的使者终于姗姗来迟。
当着所有将士的面,使者展开诏令,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调宣读着:“……吕将军功高,然北地形势复杂,袁军势大。游击将军宜速修城防,巩固黎阳,待司空大军抵达,再图后计。期间,勿得擅自出兵,勿得擅离辖区!”
“勿得擅离辖区”!
这七个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每一个在延津浴血奋战的士兵脸上!
这哪里是军令,这分明是软禁!
更令人心寒的,是当曹性红着眼询问阵亡的三百兄弟的抚恤金何时发放时,使者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军需紧张,待日后统一核算。尔等当以大局为重!”
“砰!”
曹性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身旁的箭垛上,怒吼道:“大局?我们拿命换来的功劳,就他娘的换来一句‘大局为重’?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的家人还在等着抚恤金活命!”
三百残兵,群情激奋,若非吕布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恐怕当场就要哗变。
吕布平静地接过了诏令,平静地送走了使者。
他独自一人,走上黎阳斑驳的城楼,北风呼啸,吹得他身上的大氅猎猎作响。
他望着远处白茫茫的雪原,那里是河北,是袁绍的地盘,更是曹操为他画下的牢笼。
许久,他终于彻底明悟。
曹操给他的,从来不是地位,不是信任,而是一个名为“北疆游击将军”的华丽囚笼。
他这头猛虎,唯一的价值,就是在笼子里为主人咆哮,震慑外敌。
一旦有任何想要挣脱锁链的迹象,迎来的,便是致命的打击。
那来自貂蝉的八个字,在他脑中轰然炸响:猛将可赏,鬼神必诛。
是夜,月黑风高。
黎阳城南,那座被吕布临时征用的废弃锻坊内,十七盏油灯再度被点亮,映照着一张张沉默而坚毅的脸。
吕布站在中央,他身后,是那三百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兄弟。
他一言不发,将那颗早已风干、面目狰狞的颜良首级,缓缓放入了中央的火盆之中。
“呼——”
油脂被点燃,火焰猛地窜起,将颜良那死不瞑目的面孔映照得扭曲可怖。
吕布的声音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响起,低沉而清晰,仿佛从地狱传来:
“从今往后,我吕布,不再问曹司空要什么封赏。”
他环视着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脸,眼中燃烧着比火焰更炽热的光芒。
“我要的,我自己来拿!”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将一张新绘制的羊皮地图,狠狠地按在了火焰之上!
火光穿透羊皮,映出一副惊心动魄的景象:一条血色的线条,从黎阳出发,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尖刀,直刺河北腹地!
线条之上,十七个用朱砂标记的红点,从南到北,依次闪烁,最终汇聚于一个名字之上——邺城!
窗外,风雪未歇,似乎比前几日更加酷烈。
而锻坊之内,每一个士兵的血脉中,沉寂的战鼓,已然擂响!
黎明前的黎阳城头,寒风如刀,割人面颊。
一道孤高的身影,已在墙垛边伫立了整整一夜,仿佛与这座饱经风霜的古城融为了一体。
天际,正悄然泛起一丝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