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一起,便如燎原之火,再也按捺不住。
昔日他只信手中画戟,如今方知,一人之武勇,不过是棋盘上一枚杀伐最利的棋子,而真正能定鼎乾坤的,是那些能调动无数棋子,看透棋盘全局的手。
第十日,南郑城东,一座崭新的高台拔地而起,其上悬挂的榜文墨迹未干,笔力却雄浑得仿佛要透出纸背——“招贤台”。
榜文明示:凡有策能安民、有法能通商、有术能练兵、有计能强邦者,不论出身贵贱,不问过往来历,皆可登台献策。
策可用,则破格录用,赐爵封官;策虽不通,亦赏粟米一石,以彰温侯求贤若渴之诚。
此举一出,汉中震动。
城中那些闭门自保的士人乡贤,纷纷遣人前来观望。
他们见过太多走马灯似的城主,或残暴,或无能,却从未见过有人以如此姿态,将“人才”二字抬到与军功同等的高度。
短短三日,应者云集。
有白发苍苍的老吏,捧着早已泛黄的户籍册,泣陈张鲁政下积弊;有落魄的游侠,讲述山川险要,绘制兵防地图;更有甚者,是一名跛脚的木匠,竟呈上了改良版攻城云梯的图纸。
吕布亲坐于台后帅帐,由张盛、阚禹二人陪同,一一甄别。
张盛目光毒辣,很快便从一群谈吐不凡的士子中,挑出了三人。
他向吕布低声禀报:“主公,此三人乃益州名士尹默的弟子,因躲避战乱而来汉中。尹默学究天人,尤擅《左氏春秋》,其弟子于律法、户籍一道,必有大用。”
吕布颔首:“允。交由你先用着,若确实可用,便入我幕府,专理文书律令。”
另一边,阚禹则引荐了数名衣衫褴褛、皮肤黝黑的山民。
他们不善言辞,却直接从怀里掏出几把形态各异的谷穗,比划着讲解如何在山坡上开垦梯田,如何引流灌溉,以尽地力。
吕布眼中精光一闪。
汉中多山,平地稀少,若能将山地化为良田,无异于凭空多出数十万亩土地!
他当即下令,设“农官”一职,由这几名老农担任,传授梯田垦殖之法,但有成效,重赏!
人潮之中,一个身影驻足台前良久。
此人正是途经汉中的刘璋旧吏,费诗。
他看着台上吕布赏罚分明、用人唯才的果决,又看着台下百姓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心中百感交集。
他没有登台,只是在转身离去时,对同行的友人低声留下了八字评语:“虎踞龙渊,非池中物。”
招贤之举如投石入水,激起千层涟漪;而安民之策,则如春雨润物,无声却有力。
军粮司在冯熙的主持下高效运转。
他的商队满载着汉中的铁器和蜀锦,沿着刚刚被赵衢肃清的米仓道,一路南下,再换回一车车金灿灿的稻米。
短短一旬,五万石粮食便运入汉中,彻底稳住了南郑的米价。
张盛以此为据,不眠不休三昼夜,将汉中各郡的田亩、人口、税赋、仓储一一梳理,最终绘成一幅详尽的《汉中赋税图》,呈报吕布。
“主公请看,”张盛指着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汉中并非贫瘠之地,只是前政不修,土地多为豪族道官侵占。若能以阳平关之法,全面推行屯田,不出两年,我军便可自给自足,再无需仰人鼻息!”
吕布凝视图上那一道道代表着生机的线条,久久不语。
他缓缓提起笔,在政厅最显眼处的白墙上,写下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民生为本”。
随即,他又下一令:命侯成于阳平关外,督造一座名为“安民堡”的堡垒,安置流亡至此的三千余户流民,每户授田五亩,农具、种子由官府供给,三年之内,免除一切赋税!
当这道命令传到关外时,那些食不果腹、流离失所的百姓,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自发地涌向工地,搬石运土,不索酬劳,只为能早日建起自己的家园。
汉中,这块几经战火的土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然而,平静之下,杀机已至。
赵衢精悍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帅帐之内,带来的消息让帐内温暖的空气瞬间凝结:“主公,北面有动静了。夏侯渊已亲率三万精锐进驻陈仓,正大张旗鼓地修复古褒斜栈道。同时,他遣了一支使者队伍,正向南郑而来,名义是‘慰问张鲁旧属’,犒劳守土将士。”
“慰问?”吕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来探我虚实的吧。”
三日后,曹军使者抵达南郑。
吕布大开府门,盛宴款待,对使者带来的金银布匹尽数笑纳,礼数周到得无可挑剔。
席间,他只谈风月,不问军政,对夏侯渊在陈仓的动向更是只字不提。
使者酒酣耳热之际,壮着胆子呈上曹操的“慰问”书信,信中隐晦提及,若吕布能“安守本分”,司空不吝上表天子,为其加官进爵。
吕布看完,只是淡淡一笑,当晚便写了回书。
次日,他厚赏使者,礼送出城。
那使者回到陈仓,将吕布的回书呈给夏侯渊。
夏侯渊展开一看,面色骤变。
只见那封回书上,没有歌功颂德,没有阿谀奉承,开头只有寥寥九字:
“安西侯吕奉先顿首再拜。”
通篇,未用一个魏王“建安”的年号!
这哪里是回信,这分明是一封无声的战书!
当夜,阚禹夜观天象,久久不语,最后只留下一声长叹:“金牛道上,杀气凝而不发。此非战前之静,乃风暴之眼。”
风暴的中心,远不止陈仓一处。
同一夜,巴山深处的密林中,一支黑衣小队正借着月色疾行。
为首之人从怀中摸出半块冰冷的虎符,确认了方向,直扑南郑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哨卡。
他不知道,一张由赵衢亲手编织的大网,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影锋营的甲士自暗处暴起,未等对方反应,冰冷的刀锋已架在脖颈之上。
一番迅如雷霆的突袭,小队全员被擒。
审讯的结果,让赵衢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为首者,是曹操安插在汉中长达数年的“潜鳞卫”,是钉在最深处的钉子。
他的任务,便是在吕布立足未稳之际,刺探兵力部署,并联合城中对吕布不满的旧势力,伺机煽动民变。
而更惊人的是,从他身上搜出的联络密语中,竟有这样一句:“许都有变,丕植之争愈烈,可为我用。”
吕布连夜召集心腹议事。
帅帐之内,烛火摇曳,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主公,这是天赐良机!”张盛首先开口,眼中闪烁着谋士特有的兴奋,“我们可借此反向散布谣言,就说……曹丕嫉恨曹植,欲借主公之手,除掉夏侯渊这支被视为曹植羽翼的兵马,以乱其内部!”
赵衢却摇头,声音冷冽:“敌暗我明,不可轻动。当务之急,是收紧城防,按图索骥,将城中所有潜藏的钉子尽数拔除,以防不测。”
吕布没有立刻表态,他沉默了良久,目光扫过帐中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阚禹身上,忽然问道:“阚先生,若我此刻尽起汉中之兵,北上强攻陈仓,胜算几何?”
老隐士缓缓摇头,浑浊的目光仿佛能看透未来:“强攻,可胜一时,却难守长久。夏侯渊用兵如神,背后更有整个关中为依托。主公,真正的刀,从来不只在沙场前线,更在人心。”
人心……
吕布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渐渐亮起一抹骇人的光。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我将令。将此次抓获的‘潜鳞卫’,押赴市曹,公开处决。”
众人一愣,张盛正欲再劝,却听吕布继续说道:
“但,留一人活口,割其耳鼻,不伤其舌。命他……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亲口讲述一个‘真相’——就说他们是魏使派来的死士,任务是在南郑的水源与施粥点投毒,欲毒杀万千流民,再将罪名嫁祸于我吕布!让他们看看,山那边的曹司空,是如何‘爱民如子’的!”
此言一出,帐内死寂。
张盛怔在原地,看向吕布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深深的敬畏。
这一招,比他想的任何反间计,都要毒辣百倍!
三日后,南郑城门前,百姓争相传阅着一份血泪控诉般的告示。
告示旁,那个被割去耳鼻的“潜鳞卫”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真相”,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刚刚安稳下来的汉中民心之上。
而在千里之外的许都。
巍峨的宫墙之内,一名内侍脚步匆匆,穿过幽深的回廊,跪倒在曹丕的书房之外,声音颤抖:“大公子,南郑传来消息……吕奉先他,他烧了您的劝降书,还命人传话,说……‘温侯只认汉室,不认魏王’。”
房内,烛火噼啪一声炸响。
“啪嚓!”
一声脆响,曹丕手中那方温润华美的玉如意,猛然落地,碎成了两截。
他死死盯着窗外骤起的风雨,牙关紧咬,一字一句地从齿缝中挤出:“好……好一个吕奉先!”
风雨穿过宫墙,掠过陈仓,席卷了整个汉中。
南郑城内,经历了这场风波的百姓对吕布愈发拥戴,对北方的曹军则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恐惧。
城中的秩序前所未有的稳固,屯田与建设在万众一心中飞速推进。
吕布站在太守府的阁楼上,俯瞰着这座在他手中重获新生的城池。
商旅往来,炊烟袅袅,一切都显得那么欣欣向荣。
他赢了这一局,用敌人的刀,漂亮地斩断了伸向自己咽喉的手,还顺势收割了一波民心。
可不知为何,当晚风拂过城头,带来远处孩童隐约的嬉笑声时,他心中却无端升起一丝寒意。
这寒意,不来自陈仓的铁甲,也不来自许都的阴谋。
它无形无影,却仿佛正从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最细微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滋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