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顺那张万年不变的冰霜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怒火。
他死死攥住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根根发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相向。
然而,韩浩带来的虎卫军个个甲胄精良,目光森冷,如同一堵堵沉默的铁墙,将整个帅帐区域封锁得密不透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名为“王令”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最终,高顺松开了手,僵硬地侧过身,让出了一条通往帅帐的道路。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将军……在里面。”
韩浩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眼神中带着监刑官般的漠然。
他并未入内,只是挥了挥手,身后的虎卫军便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呈扇形将大帐彻底包围。
每隔十步便有一名虎卫肃立,刀已出鞘寸许,寒光凛冽,任何飞鸟虫豸的异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虎卫统领曹范,立于帐门前,成了最后的门神。
他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只是那双望向紧闭帐帘的眸子里,情绪却比乌林上空的阴云还要复杂。
华容道上,吕布斩旗明志那一幕,如同烙铁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决绝与孤傲,既全了袍泽义气,又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给了曹操一个台阶。
可换来的,却是这铁桶一般的软禁。
大帐之内,与外界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死一般的寂静。
吕布并未如外人想象那般暴跳如雷,他甚至没有穿戴甲胄。
一身素色长袍,仰面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双目紧闭,面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呼吸悠长而微弱,仿佛真的元气大伤。
他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巴掌大小的、带着锋利缺口的金属残片。
那是方天画戟的月牙刃上,被他昨夜亲手磕下的一角。
此物一损,方天画戟便威势大减,需要名匠耗费数月乃至一年方能修复如初。
这块残片,便是他递给曹操的又一个姿态——我吕奉先,心灰意冷,连视若性命的兵器都已不在乎,你曹孟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门外,虎卫军巡视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每一次踏过帐门,都像重锤敲在心上。
也就在乌林大营被彻底封锁的同一个夜晚,远在百里之外的另一处隐秘据点,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然打响。
数支信鸽冲天而起,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貂蝉端坐于案前,烛火映照着她清丽却无比坚毅的脸庞。
在她面前,铺着一张细密的网络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着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名字与地点——他们是“织史台”的节点。
这个由她一手建立,以绣坊、酒肆、驿站为掩护的情报组织,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
七道暗线同时启动,一个惊人的消息如瘟疫般,沿着官道与密径,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号外!鄃侯吕布于华容道感染风寒,归营后急怒攻心,旧伤复发,已吐血昏迷!”
“听说了吗?曹公派去诊治的军医束手无策,说温侯……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消息发出的同时,一名乔装成逃兵的“军医”怀揣着一方染满暗红色血迹的丝帕,正快马加鞭,亡命般地冲向许都方向。
他将会在那里,被“恰好”巡逻的城门卫抓住,而那方丝帕,将成为呈上御前的“铁证”。
貂蝉提起笔,在一方新的绢帛上写下最后一行字,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布若死,并凉骑兵之心必散,魏失一臂;布若废,天下英雄再无掣肘,亦少一变数。此棋,丞相愿弃乎?”
她很清楚,要救一个被帝王猜忌的猛虎,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变成一只看起来奄奄一息、却又可能随时死去的“病虎”。
一只活着的、被驯服的虎是威胁,但一只即将死去的虎,其“死亡”本身,将引发更大的政治风暴。
曹操,赌不起。
两日后,乌林大营。
曹范亲自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走进了吕布的大帐。
帐内药味刺鼻,混合着一股沉闷的、仿佛生命力正在流逝的气息。
他看着榻上那个面如金纸、嘴唇干裂的男人,眉头紧紧蹙起:“真至于此?”
吕布似乎被他的声音惊动,勉力睁开双眼,那双往日锐利如鹰的眸子,此刻竟浑浊不堪。
他看到是曹范,嘴角扯出一抹虚弱至极的苦笑,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你说……一个人……为护主周全,不惜自污名节,斩旗谢罪……换来的,却是刀斧加身,形同囚徒……曹统领,这世道……是不是病了?”
这一问,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悲凉。
曹范心头猛地一震。
他是个纯粹的武人,信奉的是忠诚与荣耀。
吕布的话,像一根尖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矛盾的地方。
他想起了那些年跟随曹操南征北战的赫赫战功,也想起了宛阳城下惨死的兄长曹安民,想起了被无情抛弃的典韦尸骨。
忠诚……到底是对那个人,还是对心中的道义?
曹范沉默了,将药碗重重放在案上,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当天深夜,一名负责营中伙食的炊事兵,提着一桶泔水,摇摇晃晃地走向营外指定的倾倒点。
经过曹范身边时,他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曹范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低声呵斥道:“小心点!”
那炊事兵连连道谢,匆匆离去。
整个过程,快得没有引起任何巡逻士兵的注意。
无人知晓,就在那电光火石的搀扶瞬间,一卷细如灯芯的密信,已从炊事兵的袖中,滑入了曹范宽大的掌心。
许都,丞相府。
“鄃侯病危”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巨浪。
议事堂内,气氛凝重。
军师祭酒董昭满面忧色,率先出列:“丞相,吕布虽有桀骜之名,但其威望在并州、西凉降将中无人能及!若他此时暴毙于营中,死因不明,恐北方骑军生变啊!”
幕僚蒋干更是夸张地连连摇扇,仿佛要扇走这股晦气:“何止啊丞相!孙刘联军刚刚大胜,气焰正盛。若听闻我军第一猛将‘病故’,必以为我方元气大伤,趁势北伐,亦未可知!届时,我等将腹背受敌!”
曹操端坐主位,面沉如水,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桌面。
他比谁都清楚,这九成是一场戏,一场由那个女人在幕后导演,吕布在台前主演的大戏。
可偏偏,他不能戳破。
因为董昭和蒋干说的,全都是事实。
为了稳定军心,为了震慑江东,他必须让吕布“好好活着”。
良久,他抬起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无奈。
“传我诏令,”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鄃侯吕布,劳苦功高,于赤壁一役力挽狂澜。今染沉疴,特准其即刻返回许都,着御医好生休养,所需药材,皆由府库供给。”
诏令快马传至乌林。
韩浩接到命令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一把将那卷诏书拍在案上,发出一声巨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却只能愤然领命。
随着他一声令下,围困数日的虎卫军如潮水般退去。
那座压抑的牢笼,开了。
夜色深沉,之前还“奄奄一息”的吕布,此刻已然起身,穿戴整齐。
他身上哪里还有半分病容?
一双虎目神光湛然,仿佛能洞穿帐外的黑暗。
高顺肃立在他面前,眼神中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曹操容不下我,”吕布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吕布,也不能再忍。”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上面,仿佛一头审视自己领地的猛虎。
“从今日起,我们不再是曹魏的将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是……一支能左右天下走势的力量!”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崭新的皮图,猛地在桌上展开!
高顺凑上前,瞳孔骤然收缩。
那地图上,清晰地标注着三股势力:兖州陈留郡附近,尚有百余户当年跟随他的旧部;并州五原郡,有他早年失散的流兵部曲;而最重要的,是刚刚收编不久,人心未附的西凉降骑!
地图的另一侧,七条蜿蜒曲折的红色细线,从乌林出发,避开了所有重兵把守的城池与关隘,最终汇于一处——汝南。
那里,是袁术败亡后的权力真空地带,鱼龙混杂,最适合另起炉灶!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辆装满了“名贵药材”的牛车,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吱呀呀地驶离了恢复平静的乌林大营,汇入了通往许都的官道。
车帘被风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了吕布那张刀削斧劈般的冷峻侧脸,目光,正望向南方。
与此同时,长江对岸,东吴大营。
潘璋刚刚看完细作送来的密报,嘴角缓缓向上扬起一个充满野心的弧度:“没有主人的猛虎,才是最好的猎物。这,正是我潘文珪良禽择木之时!”
而在远离战场的荆北荒原上,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正艰难跋涉。
赵累紧紧将一个油布包裹揣在怀中,里面那份由书记官成济抄录的“华容义断”全过程,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战报,更是一颗即将点燃整个南方舆论,并将关羽和吕布二人同时推上“义绝”神坛的火种。
通往许都的官道上,牛车缓行。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