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水寨,帅帐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的铁水。
“耻辱!”蒋钦一掌拍在案几上,坚实的木料应声龟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份战报,仿佛要将纸上的字句烧成灰烬,“甘兴霸遭此大败,八百子弟尽没,此乃我江东水师立军以来,前所未有之奇耻大辱!”
帐内诸将,无不低头,面色铁青。
“陆虎巡江……”潘璋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见识过吕布的刀阵,那绝非凡人手笔。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浓重的血腥与药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凌统半边身子缠着厚厚的白布,血迹依然从缝隙中缓缓渗出,将白布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脸色苍白如纸,唯独一双眼睛,燃烧着不甘与疯狂的火焰。
“督军!”凌统单膝跪地,伤口的剧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声音却嘶哑而坚定,“末将请战!愿领本部死士,三日之内,必破其妖阵,取吕布首级,以雪前耻!”
“公绩,你伤势未愈,不可冲动!”蒋钦眉头紧锁。
他虽怒,却未失理智。
吕布能精准预判甘宁的奇袭,绝非侥幸。
“大丈夫马革裹尸,何惜此身!”凌统嘶吼道,“若不能洗刷此辱,我凌统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
帐内一时无人敢言,皆被其刚烈之气所慑。
“凌将军稍安勿躁。”潘璋忽然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凌统,转向蒋钦,低声道:“督军,末将连日观察,吕布那刀阵虽诡异,却也并非无懈可击。”
蒋钦目光一凝:“讲!”
“其阵依水而设,赖刀刃感水波之动,传于地脉。此法看似玄妙,实则根基在于那些铁刃。”潘璋若我等以火船顺流而下,焚其滩涂,高温之下,泥中铁刃必然受热膨胀,形态微变;待火势一过,江水浇灌,又会骤然收缩。
如此热胀冷缩,其‘听音’之能,岂不乱成一团?”
“届时,其阵自破,其耳已聋!”
此计一出,蒋钦眼中顿时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这并非蛮干,而是以五行生克之理破其阵法根本,堪称妙计!
“好!好一个以火克金!”蒋-钦-重-重-一-拍-大-腿-,-当-即-下-令-,-“-传-令-!-备-火-船-三-十-艘-,-灌-满-鱼-膏-硫-磺-,-待-子-夜-风-起-,-顺-流-而-下-,-我-要-让-吕-布-那-片-江-滩-,-化-为-一-片-火-海-!-”
是夜,月隐星沉,南风大作。
三十艘状如鬼魅的火船,被点燃后解开缆绳,借着风势与水流,如三十条咆哮的火龙,直扑夏水北岸的曹军阵地。
“走水了!敌袭!是火船!”
曹军营寨中,负责了望的哨兵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转瞬之间,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幕,烈焰舔舐着江岸,将滩涂上的芦苇与枯草尽数点燃。
那百柄深插于泥土中的“无铭刀”,在熊熊烈火的炙烤下,很快便被烧得通红,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在痛苦呻吟。
“温侯!不好了!”工器监佐吏刘威连滚带爬地冲进主帐,脸上满是汗水与烟灰,声音都变了调,“火势太大,滩涂地表温度骤升,那些刀刃已出现肉眼可见的微翘,共振失准,我等的‘听涛阵’……怕是要毁了!”
帐内,吕布依旧盘坐于帅案之后,身前的炭火盆早已熄灭。
面对帐外冲天的火光与营中的骚乱,他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置身事外。
他只是缓缓伸出两根手指,在冰冷的案几上轻轻一叩。
“咚。”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微响,自大帐正中心的地底深处传来,仿佛大地的心跳。
“他们烧的是表,”吕布终于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冷,毫无波澜,“我用的,是里。”
刘威一愣,不明所以。
吕布没有解释,只是淡淡道:“传令高顺,率三千轻骑,沿上游十里渡口,绕行至南岸浅湾处,结阵以待。”
刘威满心疑窦,却不敢违抗,领命而去。
原来,早在两日前,吕布便已命人将十数根新铸的丈二“无铭戟”,秘密深埋于整个刀阵的正中心。
这些长戟比无铭刀更长、更重,被垂直打入地下数尺之深,戟尖朝上,形成了一个深藏于地底的“二级共振核心”。
烈火可以炙烤地表,却无法将热量瞬间传导至数尺之下的湿润土层。
江东的火攻,烧毁了外围那些充当“诱饵”和“粗筛”的刀阵,却让深埋地底的戟阵,在排除了表层杂乱的震动后,能够更加清晰、更加精准地捕捉到来自江心深处的水流核心变化。
此刻,在吕布的“武道直觉”中,那片由火焰与浓烟构成的混乱图景之下,一艘与众不同的船只的划桨节奏,显得格外清晰而沉稳。
不同于火船水手们那种急促而略带慌乱的节奏,这艘船的桨手们整齐划一,破水之音沉重有力,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主将亲临,坐镇指挥!
吕布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蒋钦,你亲自来了。”
一炷香后,火势渐弱。
南岸一处隐蔽的浅湾内,蒋钦立于自己的座舰之上,望着对岸一片焦土,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吕布之耳已聋,传我将令,明日全军……”
话音未落,他脸色骤变!
“杀——!”
震天的喊杀声,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自他们后方的岸上响起!
高顺率领的三千轻骑,不知何时已绕到了他们的退路上,黑压压的骑兵阵列如一道铁闸,死死封锁了浅湾的出口!
“有埋伏!快,快调转船头!”蒋钦肝胆俱裂,厉声咆哮。
然而,轻骑兵已冲至岸边,无数火箭如雨点般射向拥挤在狭窄水域内的吴军船队。
座舰太大,调头不及,瞬间被数艘着火的小船堵住了去路,动弹不得。
乱军之中,蒋钦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狼狈地换乘一叶扁舟,从船队的缝隙中惊险遁走,而他那艘华丽的座舰,连同船上数十名亲卫,尽数被曹军的火箭点燃,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炬。
此役,曹军几乎兵不血刃,便缴获、焚毁吴军战船十余艘,更险些活捉了敌军主帅。
消息传开,整个江东水师的士气,跌落到了冰点。
与此同时,一个由貂蝉精心策划的流言,开始在两军之中悄然散播:“温侯神算,早知吴狗必用火攻,故意示弱,将计就计,只为诱其主帅现身。可惜那蒋钦命大,否则早已是帐下阶下之囚。”
这流言如瘟疫般扩散,吴军上下,人人自危,惶恐不安。
他们再看对岸的曹营,仿佛那不是一座军营,而是一头趴伏在黑暗中,长着一只巨大耳朵,能洞悉一切阴谋的洪荒巨兽。
“岸上有鬼耳!”
恐惧,在军心之中,生根发芽。
凌统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营中换药。
他“砰”地一声捏碎了手中的药碗,瓷片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
屈辱、愤怒、以及被“鬼神之说”衬托出的无力感,彻底摧毁了他作为一名猛将的理智。
“鬼神?我偏不信!”
他赤红着双眼,一把推开为他包扎的医官,冲出帐外,嘶声力竭地召集着自己的亲兵部曲。
“随我赴死者,出列!”
三百名追随他多年的江东子弟,没有丝毫犹豫,齐刷刷地站了出来。
“好!”凌统拔出佩刀,刀尖直指对岸,“今夜,月黑风高,正是我等血耻之时!随我夜渡,直捣其中军大帐,斩了吕布那厮!让他知道,我江东男儿,只有战死的鬼,没有被吓破胆的懦夫!”
子时三刻,夜色浓得化不开。
凌统亲率三百死士,乘坐十余艘小舟,如幽灵般划破黑暗,悄无声F声地在他们认为的“刀阵中枢”附近登岸。
这里,正是被大火焚烧过的那片焦黑滩涂。
“随我来!毁其阵心,斩其帅旗!”凌统低吼一声,一马当先,朝着吕布大帐的方向冲去。
然而,他刚冲出数步,脚下的地面突然一软!
“噗通!”
他身后的几名死士,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瞬间消失在原地!
“不好!有陷阱!”凌统骇然止步。
为时已晚。
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早已被吕布命人挖空,形成了几十个大小不一、深达丈许的陷坑,上面只覆盖了薄薄一层草皮与浮土,伪装得天衣无缝。
三百死士猝不及防,大半都在冲锋中掉入坑内。
“放箭!”
冰冷的号令在夜空中响起。
刹那间,埋伏在四周的弓弩手万箭齐发,密集的箭矢朝着陷坑之内疯狂倾泻。
坑内的吴军挤作一团,避无可避,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声、哀嚎声响成一片,顷刻之间,便被屠戮殆尽。
“吕布——!”
凌统目眦欲裂,他凭借过人的武艺与反应,在地面塌陷的瞬间奋力一跃,跳出了陷坑范围。
他挥舞着佩刀,状若疯魔,连续砍翻了数名冲上来的曹军士卒,血溅满身。
然而,剧烈的动作,让他肩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
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他眼前一黑,右臂瞬间脱力,手中的钢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数十杆长枪,瞬间从四面八方递了过来,死死抵住了他的咽喉与胸膛。
火把亮起,照亮了周围一张张冷漠的脸。
吕布身披黑色大氅,自黑暗中缓缓走出,来到被死死压制在地的凌统面前。
他低头俯瞰着这个双目依旧圆睁,充满不屈与仇恨的年轻将领,许久,才发出一声复杂的叹息。
“你很勇猛,是个好汉子。”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
“但你不是败给了我,也不是败给了我的陷阵营。”
吕布伸出脚,轻轻碾了碾脚下焦黑的土地。
“你是败给了这片土地。”
五更鼓响,晨曦微露。
刘威手捧着一卷崭新的羊皮图,激动地呈到吕布面前:“温侯!成了!经过这几日数百次不同船只、不同水文条件下的震动记录,我们已经成功绘制出了‘夏水潮律刀阵响应模型’!根据此图,我们至少可以提前两个时辰,精准预判十里内任何船队的航速、规模与大致方向!”
吕布接过图卷,修长的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那些复杂的曲线与数据,在他眼中,仿佛最优美的乐章。
“十里……”他低声自语,目光却已经投向了更遥远的南方,那片浩瀚无垠的长江水域。
“现在我能听十里,若能扩至百里……这长江,便再也不是阻隔南北的天堑。”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比战胜敌人更让他兴奋的,征服自然、改写规则的野望。
他走到案前,提笔迅速写下一封书信,用火漆封好。
“八百里加急,送至江陵,交予王威先生。请他再为我炼制一批遇水不灭的猛火油,并试制一种可在水中持续燃烧三日以上的火炬。”
风,自江畔吹来,卷起帐帘。
营外,那些在烈火中幸存的、焦黑扭曲的无铭刀,依旧如沉默的哨兵般伫立在泥土中,它们的影子在晨光下拉得极长,宛如一柄柄蓄势待发的利剑,直指江南。
而在大营深处的临时囚牢里,被铁链锁住手脚的凌统,正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
从被俘的那一刻起,他便紧闭双唇,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
看守的士卒将一碗水和一块干饼放在他面前,他却视若无睹。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逝。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两天……
那碗水,未曾少去一滴。
那块饼,依旧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