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已起,棋盘已乱。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四道盖着鄃侯大印的告示便被快马送往鄃城四门,由陷阵营的亲兵亲自张贴。
告示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如雷:“温侯旧伤复发,兼染瘴气,咳血不止。奉军医令,卧榻静养,暂免一切朝会拜谒。即日起,城中诸般政务,皆由织史台主官貂蝉夫人代为裁决。”
告示一出,犹如在沸油中泼入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原本因温侯府闭门谢客而疑窦丛生的百姓与官吏们,彻底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与哗然之中。
“咳血不止”四个字,几乎等同于宣判了吕布的死期。
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仿佛那笼罩全城的晨雾,都带上了一股肃杀的凉意。
邻近郡县闻讯派来的使者,纷纷在驿馆中停下了脚步,推迟了拜谒的行程,改为派出探子,日夜窥伺温侯府的动静。
在这片混乱的观望氛围中,唯有一支队伍逆流而上,连夜疾行。
那是一支打着“泰山臧霸,贺温侯安,献药祈福”旗号的使团。
队伍为首之人,正是臧霸的心腹爱将尹礼。
他怀中揣着的并非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一具由琅琊巧匠特制的磁针罗盘。
此物对大规模聚集的铁器极为敏感,他们怀疑吕布称病是假,暗中调动兵器甲胄、准备突袭才是真。
此行,便是要测一测这鄃城之中,究竟藏着多少即将出鞘的利刃。
与外界的喧嚣动荡截然相反,此刻的织史台内,静得落针可闻。
貂蝉一袭素衣,端坐于主位。
她面前的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牍被分门别类,摆放得井井有条。
她神情专注,眉宇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仅仅一个上午,二十七道政令便从她笔下流出,如涓涓细流,精准地注入鄃城的各个角落。
“开官仓,取陈粮三千石,于城东设粥棚,赈济孤弱。”
“驰免今春农税三成,令各乡亭长督促春耕,误农时者,罪。”
“征发徭役三百人,修补城西石桥,工食由府衙双倍支给。”
每一道政令,都直指民生要害,件件利民,仿佛一股春风,悄然安抚着城中浮动的人心。
然而,在这一系列仁政的掩盖下,一道最不起眼的手令被夹杂其中,送往了府库与市集:“准许民间以废旧铜器兑换新钱,凡铜器十斤,可兑‘建安通宝’新钱一贯。限期三日,逾期不候。”
这道手令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立即激起浪花。
但当第一批提着破铜盆、烂铜锁的百姓,真的从市集兑换点换回一串串崭新的铜钱时,消息瞬间引爆了全城!
无数百姓争先恐后地翻箱倒柜,将家中一切沾“铜”字的东西都搜罗出来,涌向兑换点。
他们不懂什么货币经济,只知道这是温侯夫人病中施下的恩惠,是用废品换取活钱的绝佳机会!
就在全城陷入这场兑换狂潮之时,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正手持一枚新钱,面色凝重地冲向府衙。
他叫赵彦,是鄃城铁官,一个与金石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匠人。
他直接闯入织史台,将那枚新钱拍在案上,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夫人!此钱不对!万万不可再发了!”
貂蝉抬起眼帘,平静地看着他:“赵老请讲。”
“此钱,”赵彦拿起铜钱,用随身携带的小锤轻轻一敲,钱币竟应声断裂,“其声不清,其质不纯!下官粗略估算,此钱含铁量至少在四成以上!不仅极易碎裂,更带有异乎寻常的磁性!这……这根本不是能在市面上长久流通的制钱!若大规模发行,不出半月,鄃城的信誉便会毁于一旦啊!”
面对赵彦痛心疾首的警告,貂蝉脸上却无半分波澜,只是淡淡道:“老丈忠直,妾身记下了。但政令已出,岂能朝令夕改?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且退下。”
与此同时,城外官道上,商人王凯正策马狂奔。
他怀揣着一封用蜜蜡封口的信件,收信人正是远在许都的韩嵩。
然而,他刚出城不过十里,前路便被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拦住。
为首一员大将,身高八尺,面容刚毅,正是吕布麾下大将,高顺。
“王掌柜,行色匆匆,所为何事啊?”高顺声如洪钟。
王凯心头一颤,慌忙下马行礼:“高将军,小人……小人只是回乡探亲。”
高顺冷笑一声,大手一挥,两名士兵上前便将王凯搜身,那封密信当即被搜出。
高顺当着随行数十名商旅的面,拆开信件,高声诵读:“……吕布匹夫,病体难支,竟出此下策,以劣币聚敛民财,已失尽人心。不出半月,鄃城必乱,届时请使君早做定夺……”
信件内容一经曝光,周围商旅无不哗然。
王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跪倒在地,对着高顺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这……这不是小人写的!是……是夫人命我如此传递的啊!”
他被押回织史台时,已面如死灰。
可貂蝉见到他,却只是莞尔一笑,亲自为他拂去尘土:“王掌柜受惊了。无妨,让他知道,岂不更好?”
王凯彻底懵了。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封信,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阳谋。
真正的机密,根本不在那些字句上,而是藏于墨迹的深浅变化之间。
那是一种只有他和韩嵩才懂得的密文,翻译过来只有一句话:“铸钱伪劣,怨声载道。三日之后,开炉验模,以定新币成色。”
果然,当这封“真假参半”的信送到韩嵩手中时,他先是被信中内容气得暴跳如雷,随即又从密文中读出了那个让他欣喜若狂的机会!
“蠢妇!”韩嵩在密室中踱步,眼神狠厉,“竟敢公开验模?这是自寻死路!传我将令,命荆北六郡所有商号,立刻提前结账!将市面上所有能调动的现铜,合计五千斤,三日内火速北运!我要在他验模之前,彻底买断兖豫交界的所有铜料,让他连一块合格的铜都找不到!届时,我看他如何收场!”
韩嵩的命令被火速执行。
然而,他急于掌控区域定价权,强行抽调资金与铜料,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此举直接导致了宛城守军的军饷发放延迟了整整十日。
本就对韩嵩安插的监军不满的守将,借机哗变,深夜斩杀监军,高举反旗,抗议欠饷!
消息以燎原之火之势传遍中原。
远在许都的曹操闻报,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司空府与御史台联合彻查,务必要揪出这导致军心动荡、宛城哗变的“幕后操盘者”!
风暴的另一端,潜入鄃城的泰山贼探子,也终于在夜色的掩护下,成功潜入铁坊,偷取了一枚滚烫出炉的新钱。
他不敢耽搁,立刻动身返回琅琊。
然而,归途中,他却被一伙不知从何而来的“流寇”乱刀砍死,尸首被随意弃于路边荒草丛中。
数日后,那枚本该出现在臧霸案头的新钱,却离奇地出现在了许都司隶校尉程昱的桌案上。
钱币之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臧将军私购郾城禁钱,图谋不轨。”
程昱捻起那枚质地粗劣、磁性异常的铜钱,放在指尖轻轻一弹,发出的声音沉闷而诡异。
他摩挲着下巴,眼中精光闪烁,良久,对身边的侍从沉吟道:“去告诉司空,这不像造反,倒像有人……在请我们看一出大戏。”
郾城,温侯府衙,后堂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出吕布毫无半分病态的刚毅面庞。
他手中正持着一具放大的铜镜,仔细审视着那枚断裂新钱的截面,上面铁与铜交融的纹理,在他眼中仿佛一幅复杂的战阵图。
貂蝉为他换上一杯热茶,轻声道:“夫君,鱼饵已尽数撒下去了。”
吕布放下铜镜,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们一个个争着当裁判,抢着下注,却不知道,这场比赛根本就还没开始。”
他顿了顿,拿起一枚完好无损的新钱,在指尖掂了掂,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油然而生。
他看向窗外,那深邃的夜空中,星河璀璨,仿佛有千万枚铜钱悬于天际,正静静等待着它们真正的主人。
“传令下去。”吕布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足以撼动江山的份量,“明日开市,新钱照发。但在每个兑换点,都立上一块牌子,加一句——”
“凡持此钱者,皆为郾城共主。”
窗外的风,似乎更冷了。
一场远比刀兵相见更为凶险的战争,即将在黎明的集市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正式拉开帷幕。
黎明集市,寒风刺骨。
孙礼,一个靠打铁为生的壮汉,第一个站上了兑换台,将身后一捆沉甸甸、锈迹斑斑的旧锄头“哐当”一声扔在地上,瓮声瓮气地喊道:“俺这儿,十斤旧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