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沸反盈天的喧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直直捅入刚刚从南岗归来的吕布耳中。
他立于城头,俯瞰着下方鄃城东市的方向,那里人头攒动,声浪滔天,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试图将他刚刚建立的秩序撕开一道口子。
“侯爷,是粮市。”蒋济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侧,神色凝重,“有人在闹事。”
吕布没有回头,他肩胛处的伤口经过简单包扎,依旧隐隐作痛,但那点痛楚,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冰冷。
南岗的经历,让他对这种熟悉的“民意”操弄,嗅到了腐烂的、权谋的恶臭。
“去看看。”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鄃城官仓之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数百名百姓被几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裹挟着,情绪激动地拍打着紧闭的仓门。
为首的一名汉子,声泪俱下,嗓音嘶哑地哭嚎:“青黄不接,春荒要人命啊!我们从范县逃难至此,听闻温侯仁义,开仓放粮,可为何到了鄃城,连一粒米都见不着?官仓里明明有粮,却要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吗!”
他的哭喊极具感染力,周围的本地百姓也开始交头接耳,脸上浮现出怀疑与恐慌。
“是啊,前些日不是还说缴获了袁谭的八万斛军粮吗?”
“怎么回事?难道……难道粮食被私吞了?”
“我的天,要是没粮,这个春天怎么过!”
恐慌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人群中,一个身影缩在角落,看着眼前的一切,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正是毋丘兴。
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仓门,心中已经预演了无数次衙役与乱民冲突、血溅当场,最终吕布威信扫地的场面。
他兄长的“忠义”,需要用这场骚乱来证明!
就在人群的情绪即将抵达沸点,甚至有人开始捡起石块时,一道洪亮而沉稳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
“谁说无粮?”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蒋济身着官服,带着一队手持水火棍的衙役,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他没有看那些哭闹的流民,目光直接扫过在场的每一张本地百姓的脸。
“父老乡亲们,蒋某在此。温侯有令,凡鄃城户籍者,皆信得过。今日,便让诸位亲眼看看,我们的粮仓,到底是空是满!”
他挥了挥手,身后两名衙役立刻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封条,拉开巨大的门栓。
“吱呀——”
沉重的仓门缓缓打开。
那一瞬间,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
阳光照进昏暗的仓廪,映照出的不是空空如也的地面,而是一座座由麻袋堆砌而成的……粮食山!
一袋,一千袋,一万袋!
整整齐齐码放的粮袋,从门口一直延伸到仓库深处,粮袋上“官”字的火印清晰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新谷独有的干燥香气。
八万斛新粮,一粒不少,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外面的闹剧。
死寂。
死寂之后,是火山般的爆发!
“他娘的!是谁在造谣!”一个性情火爆的屠户猛地回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几个还在发愣的“流民”。
“狗东西!想害我们鄃城大乱吗!”
“打死这帮骗子!”
民意瞬间反转!
刚才还满是同情的百姓,此刻已化为愤怒的猛虎。
毋丘兴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转为一片死灰。
他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跑,却发现双腿早已软得不听使唤。
几乎是同一时间,城内的大街小巷,无数个茶馆酒肆的说书人,仿佛得到了统一的指令,猛地一拍惊堂木,压低了声音,对着满座茶客神秘兮兮地说道:“诸位听说了吗?这范县掘堤淹田,鄃城煽动闹粮,背后可都是一个东家——听说,是荆州的刘景升出的钱!”
风声一起,便再也按不住。
紧接着,又一个更具爆炸性的消息传来——城中最大的荆州商贾王凯,其旗下一支刚从襄阳过来的商队,在入城时被严查,竟从一批蜀锦的夹层中,搜出了一封写给鄃城内应的密信!
信上没有署名,但那华丽的辞藻和熟悉的笔迹,有心人一看便知出自名士韩嵩之手。
信中内容更是骇人听闻:“事成之后,南阳盐利,可与君共享!”
盐,国之命脉!
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湖心,激起千层巨浪。
那些原本依附着荆州商路,靠着从襄阳贩货维生的小商贩们,瞬间炸了锅。
“他娘的,原来韩嵩那老贼打的是这个主意!”
“一边派人来闹事,想饿死我们,一边还想断我们的盐路?”
“这哪是做生意,这是要我们的命啊!江陵那帮人,心太黑了!”
墙倒众人推。
顷刻之间,所有与荆州有关的商铺都被愤怒的民众围堵,昔日热络的“荆襄商道”,成了人人喊打的“催命索”。
府衙后堂,吕布端坐主位,堂下跪着的,是汗如雨下、抖如筛糠的王凯。
吕布没有看那封摆在案头的“密信”,只是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匕首——正是从南岗带回的那把。
他甚至没提信的事,只是轻声问道:“王掌柜,你是个聪明人。你说,我若是你,遇到这种想断我粮、夺我盐的人,是该一刀杀了他,还是……断了他的财路?”
王凯浑身一激灵,这个问题比直接用刀架在他脖子上还要可怕。
他知道,这是吕布在给他选择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他猛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温侯!温侯明鉴!小人……小人有策!韩嵩在荆北,之所以能呼风唤雨,靠的不是刘表的信任,而是他自己手里的钱!他的钱,大半来自于丹阳的铜矿转运。只要……只要我们卡住丹阳铜运,不让一斤铜流入襄阳,不出三月,他连给手下亲兵发饷的钱都拿不出来!”
“哦?”吕布抬起眼,目光里没有赞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铜没了,钱就铸不出来。没了钱,军心就散了。好主意。”
他站起身,走到王凯面前,将那柄匕首轻轻放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传我将令,”吕布的声音响彻整个后堂,“自即日起,鄃城,拒收一切经襄阳转运之货物。胆敢阳奉阴违者,货没,人……诛族。”
三日后,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被送到了许都韩嵩的府邸。
“啪——!”
名贵的汝窑茶盏被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韩嵩看着信报,气得浑身发抖。
他布在荆州的七条核心商道,竟有五条在一夜之间彻底瘫痪!
更致命的是,他暗中安插在丹阳、庐江等地的势力,因为一笔本该到位的巨款离奇“失踪”,陷入了流动性危机。
他麾下最精锐的一支私兵,因两个月没拿到军饷,已经发生了哗变!
他哪里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貂蝉那只看不见的手。
她利用吕淑曾用来通风报信的那条隐秘渠道,反向植入了一道虚假的调款指令,让韩嵩的资金链在他最需要用钱的时候,精准地断裂了。
与此同时,在鄃城的田埂上,一场特殊的审判正在进行。
被五花大绑的毋丘兴跪在泥地里,面如死灰。
他已经供出了所有,包括受其兄毋丘毅指使,暗中联络袁谭旧部的罪行。
按照律法,通敌叛乱,当斩立决。
然而,吕布却没将他押赴刑场,反而带到了这片刚刚翻耕过的春田。
他指着不远处一个佝偻着腰,正吃力地挑着粪桶浇灌田地的老妇人,对所有围观的百姓说:“此人,毋丘兴,罪大恶极。但那个老人家,是他的母亲,年过七旬,是土生土长的鄃城人。她每日挑粪肥田,只为多种一斗米,让大家的日子好过些。我若杀了毋丘兴,是惩了一人之恶,却寒了这百里农户之心。”
他顿了顿,声音传遍四野:“我宣布,判处毋丘兴终身劳役,所得工钱,悉数用于奉养城中孤寡老人!他这条命,不属于他自己,属于他要赎罪的这片土地!”
百姓们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与哭泣。
“温侯仁德!”
“执法如天,存情于地啊!”
这一刻,吕布在鄃城的人心,被彻底焊死。
夜,深了。
府衙密室,烛火摇曳。
貂蝉铺开一张新送来的情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韩嵩狗急跳墙,已秘密遣人联络泰山臧霸、孙观等人,欲以‘清君侧’之名,共讨‘国贼’吕布。”
吕布指尖摩挲着那块从南岗荒祠里带回来的,属于繁衍生的铁质佩牌,冰冷的铁器仿佛与他指尖的温度融为一体。
他听完,嘴角竟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让他去说。多派几个人,帮他一起说。”吕布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说鄃侯吕布,自南岗归来后,便染了风寒,夜夜惊梦,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怕风,怕雨,更怕……那些被他得罪过的老朋友,会来找他索命。”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棂,望向漆黑的夜空。
“等他把所有想看我死的人都聚齐了,咱们再送他们一份大礼。”
话音落下,他轻轻吹熄了灯烛。
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唯有那块冰冷的铁牌,在他掌心散发着幽幽的寒意。
窗外,春雷滚滚,仿佛是千军万马正在集结,那沉闷的轰鸣,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