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嗡鸣,并非错觉。
它顺着大地的脉络,透过吕布脚下那千万枚深深嵌入泥土的铁钉,化作一种近乎实质的震颤,直刺他的神魂。
这正是他那“人器合一”天赋的延伸——当他将意志与兵器相连,兵器便成了他感知的末梢。
此刻,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铁器,无论是农具还是兵刃,都成了他的耳目,为他聆听着常人无法察觉的,来自天地深处的怒吼。
“要下大雨了。”吕布收回目光,声音低沉,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可逆转的宿命,“不是一天两天,是能把天捅个窟窿的大雨。”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议事厅。
蒋济刚刚还在为八万斛的预期收成而激动不已,此刻见吕布神情凝重如铁,心头不禁一紧。
“主公?”
“传我将令!”吕布没有半句废话,声音如金石交击,响彻夜空,“一,命高顺尽起陷阵营为骨,辅以城中所有青壮,即刻加固城西黄河大堤!所有铁匠铺停铸兵刃,全力赶制铁锹、石筐!”
“二,命张辽率狼骑营,沿河岸巡查,一旦发现有任何郡县闭门自保、甚至图谋掘堤以邻为壑者,不必请示,立斩不赦!”
“三,你,蒋济,”吕布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他的身上,“即刻清点府库所有钱粮,拟定章程,全城动员!告诉所有人,这不是徭役,是保命!凡参与筑堤者,每日两餐,管饱!若有死伤,抚恤加倍!”
蒋济被这三道雷厉风行的命令震得心神摇曳。
他从未见过如此状态的吕布,没有丝毫犹豫和暴躁,只有一种面对天威时的绝对冷静与果决。
这不像是那个凭勇武冲杀的将军,更像是一位早已预见棋局走向的棋手。
“主公,这……只是您的预感,若大雨不至,如此耗费民力财力,恐怕……”蒋济本能地想要劝谏。
“执行!”吕-布只吐出两个字,不容置疑。
次日,天色依旧晴朗,但鄃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数万军民在将官的带领下,挥汗如雨,日夜不休地抢修着那道关系着数十万人生死的堤坝。
起初,尚有百姓怨声载道,觉得这位新来的鄃侯小题大做。
然而,仅仅三天后,天,变了。
铅灰色的乌云自西面滚滚而来,仿佛天幕塌陷。
豆大的雨点砸落,继而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水幕。
暴雨连下五日,昼夜不息。
黄河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咆哮,宛如被囚禁的远古巨兽在疯狂撞击牢笼。
邻近的东阿、济北等县早已城门紧闭,严禁流民入内,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
唯有鄃城,那道被加高加固了一倍有余的新堤,如同一道钢铁脊梁,顽强地抵御着洪峰。
蒋济早已将主簿的官服丢在一旁,他挽着裤腿,赤着双脚,与民夫们一同站在齐膝的泥水里。
他嘶吼着,指挥着,亲自扛起沉重的石包,堵住一处处新出现的渗漏。
他的脸被雨水和泥浆糊满,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百姓们看着这位昔日里高高在上的文官,此刻却与他们同甘共苦,胸中一股热血被彻底点燃。
疲惫和恐惧被抛诸脑后,父子相继,夫妻并肩,竟无一人退缩。
后方,貂蝉也没有闲着。
她命人在各村各屯的避水高台上,张贴出用油布覆盖的巨幅告示,上面是吕布亲笔写下的血红大字:
“堤在人在,堤亡人殉!”
这八个字,带着一股惨烈的决绝,将所有人的命运与那道大堤死死捆绑在了一起。
这不再是为官府卖命,这是为自己,为家人,为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而战!
然而,就在鄃城军民万众一心,以为能扛过这场天灾之时,最恶毒的背刺,来自背后!
第六日清晨,东南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
负责巡查的张辽飞马回报,下游李典所辖的范县,竟连夜掘开了黄河故道的副堤!
他们为保范县县城万无一失,竟悍然将滔天洪水引向了地势更低的-城东南三乡!
浊浪滔天,一泻千里!
刚刚抽出新芽的千顷良田,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化作一片汪洋。
那些来不及转移的村落,瞬间被洪水吞没,万余百姓仓皇逃窜,哭喊声震天动地,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消息传回鄃城,正在调度粮草的商贾王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吕布的方向连连叩首,涕泪横流:“主公!小人该死!小人族中有一远亲正在范县担任县尉,我……我竟不知他们会如此狠毒!小人有罪!”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将校们个个双目赤红,杀气腾腾。
“主公!末将愿领一军,踏平范县,活剐了李典那狗贼!”高顺按着剑柄,声音冰冷。
所有人都看向主位上的吕布,等待着他那意料之中的雷霆震怒。
然而,吕布只是沉默地看着地图上那片被标为赤色的水域,良久,他拿起笔,在范县的名字旁边,缓缓写下八个字:
“天灾无形,人祸有迹。”
他没有下令出兵,而是对貂蝉道:“蝉儿,救人,安置灾民。”
貂蝉立刻会意,她连夜组织人手,在城外高地搭建起无数帐篷,熬煮热粥,分发衣物,将所有流离失所的灾民尽数收容。
与此同时,一个全新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
三日后,兖州各地的茶馆酒肆里,悄然流传开一首名为《堤殇曲》的民谣。
说书人抚着惊堂木,用苍凉的语调,将一个悲壮的故事娓娓道来:
“……说那鄃侯吕奉先,夜观天象知水患,亲率军民筑高堤,不眠不休七日夜。奈何!奈何啊!东郡太守心如铁,范县李典是豺狼,掘堤放水淹良田,万民悲哭向谁言?鄃侯治水为民死,兖州诸将袖手看……”
更有从鄃城逃难出来的妇孺,在各处官道关隘,抱着被洪水泡得发了芽的麦种,对着来往行人号啕大哭:“官爷啊!行行好吧!我们宁可跟着鄃侯淹死在自己田里,也不愿再回到那吃不饱饭的饥年啊!鄃侯给我们分的田,全没了……”
一时间,舆论哗然!
“天灾”被精准地转化为了“人祸”。
吕布,从一个被动的受害者,被塑造成了为民请命、却遭同僚构陷的悲情英雄。
而李典乃至其背后的兖州诸将,则成了草菅人命的罪魁祸首。
民心向背,只在旦夕之间。
第六日,就在舆论发酵到顶峰之时,一支援军出人意料地抵达了鄃城。
来者,竟是泰山贼帅,臧霸的使者!
他带来了足足一千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名义是“协助鄃侯修堤运送物资”。
使者向吕布递上臧霸的亲笔信,信中言辞恳切,只求与鄃侯结为兄弟之盟,共抗水患。
而在无人处,使者凑到吕布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我家主公说……将军您若再忍下去,这天下,便再无公道可言!”
臧霸的投名状,到了!
紧随其后,王凯主动找到貂蝉,决然捐出囤积的十万斛粮食,只求一个“永世执掌鄃城盐铁经营”的承诺。
蔡邕的幼女蔡琬,也在侍女的陪同下,捧着一卷被水浸泡过、又小心晾干的竹简前来。
那是一份《水经》的残卷,上面用朱笔清晰地标注着十三条早已湮没的黄河古河道走向。
“家父曾言,治水,堵不如疏。奉先将军或可从中找到解困之法。”少女的声音清脆,眼中却带着超越年龄的镇定。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约定好一般,在吕布最需要的时候,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消息传到许都,朝堂震动!
曹操紧急召集群臣议事,夏侯惇等人纷纷请命,要求严惩吕布“蛊惑人心,私结外援”。
李典更是惶恐跪地请罪,辩称自己只是为了保全治下,并无加害鄃侯之意。
曹操看着满堂激愤的将领,脸上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一脚踹开李典,怒斥道:“一群蠢货!你们以为放一把水就能压住他?却不知他正愁没有梯子,你们亲手把梯子递了过去,让他借着这滔天洪水,立地成圣了!”
程昱长叹一声,出列道:“丞相,如今鄃城民心已归,臧霸公然示好,吕布虽未举反旗,然其势已成。若此时强行夺其兵权,不但会激起鄃城民变,更会让天下诸侯看我等笑话,以为我等连区区水患都容不下一个有功之臣。”
曹操闭上眼,手指在案几上重重敲击。
许久,他睁开眼,杀机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沉稳。
“传我诏令。”
“鄃侯吕布,抗洪救灾,保境安民,厥功至伟。特许其自行招募义勇五千,专司河防,所需钱粮,自行筹措!”
一道诏书,看似奖赏,实则釜底抽薪。
承认了吕布的功绩,给了他扩军的名分,却又断绝了朝廷的任何补给,让他自生自灭。
这是阳谋,也是警告。
当夜,暴雨初歇,月色如洗。
吕布独自立于那道宛如长城般雄伟的新筑堤坝之上。
手中,正捧着蔡琬所赠的《水经》残卷。
洪水已经开始缓缓退去,但那片化为泽国的土地,仍旧在月光下反射着凄冷的光。
他望向北方许都的方向,轻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对手说话:
“你们给了我一块死地,我想活。”
“你们想看我淹死,我却学会了游泳。”
一阵香风袭来,貂蝉走到他的身边,素白的手中,递过一份刚刚誊写好的名单。
“城中细作传回来的消息,这是李典军中,那晚亲手参与掘堤的七名校尉的名字和家眷住址。”她静静地问,“要杀吗?”
吕布接过名单,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他走到一处仍在燃烧的火盆旁,将那份足以让七个家庭家破人亡的名单,缓缓投入火焰之中。
“不用。”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让他们活着,让他们好好看着。看着我,怎么把这片被他们亲手毁掉的废土,一步一步,变成一座谁也打不破、淹不掉的铁打江山。”
火焰“轰”的一声腾起,将名单吞噬,映照出他眼眸深处那团熊熊燃烧、再不会熄灭的野心之火。
火种已经落下,狂风正在把它养成燎原之势。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自堤下飞奔而来,神色间带着几分古怪与凝重,在高台下屈膝禀报:
“主公,西面……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