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麻烦你,再全面检查一下农博特现在的身体状态,尤其是那些未知能量波动,评估其稳定性和潜在风险。”
她转过头,对着空气中那光影人形说道,声音已经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好的,主人。”
艾拉的合成音响起,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武器对峙从未发生。
农博特刚刚将目光从维克托身上移开,正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打量着那个悬浮的光影。维克托在和谁说话?那个“艾拉”……在哪里?
他还没想明白,变故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数道颜色各异的光束从舱室的各个角落精准投射下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那光仿佛具有实体,带来麻痒的触感,穿透了他的衣物,甚至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肤和骨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光在扫描他身体的每一部分。
紧接着,艾拉的声音直接在医疗舱内响起:
“深度扫描进行中……生命体征数据更新:基础代谢率异常活跃,细胞再生速度较标准人类基准值提升约4300%。神经电信号传导效率与强度提升约1870%。肌肉组织密度与潜在爆发力数据无法精确量化,预估提升幅度在1500%至2200%区间……”
农博特感到一阵眩晕,不仅仅是身体被扫描的不适,更是因为这些闻所未闻的数据。四十三倍?这怎么可能?
“未知能量波动检测:高维能量亲和度显着,已形成稳定的内部循环模式,能量强度相较于初始扫描记录提升572%,目前仍在缓慢增长……能量性质无法归类于已知灵能谱系或亚空间恶魔能量范畴……警告:能量总量已接近舰载反应堆输出阈值,存在不可控溢散风险……”
“综合生理指标再评估:根据《生命形态分类库》与现有观测数据交叉比对,目标单位的生物本质与基准人类模型偏离度超过99.7%。其能量特征,生命活性及部分组织结构,更接近于档案中记载的‘实体’或‘高维度生命体’的初期融合\/转化阶段。临时分类建议:潜在高危‘类恶魔’实体。”
恶魔?!
这个词如平地惊雷,在农博特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深知自己是人类,但这一切——这诡异的光束扫描和这冰冷精确的声音,将他视为“异类”进行分析的整个场景——都与他记忆中某个被反复警告的禁忌领域重合了。
他的脑子真的快炸了。
认知受到的剧烈冲击。
这声音……到底从哪里来?这技术……绝非帝国所有,甚至不是他所知的任何星球人类文明分支的风格!这让他想起了安娜大人——那位见识广博,亦师亦友的存在,在一次深夜长谈中,用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语气,向他讲述过,掩埋在帝国历史尘埃下的禁忌篇章:
智械危机。
铁人叛乱。
那些拥有自我意识,最终反叛创造者,几乎将人类文明拖入毁灭深渊的人工智能。
安娜大人描述过它们的可怕:
冰冷的逻辑,无限的进化潜力,对有机生命缺乏最基本的共情,将一切视为可优化,可利用或可清除的资源。帝国自那场浩劫后,便以雷霆手段,严禁一切有关“沉思者”以上级别智能AI的研究与发展。
为了防止电子恶魔的再次滋生,帝国甚至发展出了将死刑犯或低级奴工的大脑培养在营养缸中,接入机械的“湿件”技术,用这扭曲的,半生物半机械的“机魂”来取代纯粹的AI。机魂至少残留着生物脑的混沌与情绪波动,而纯粹的AI……在帝国教条中,那就是通往地狱的钥匙。
而现在,他身处的这个“幻境”或“囚笼”里,这精准的扫描,分析报告般的声音,完全超越帝国科技水平的洁净环境……这一切,都隐隐指向那个被严令禁止的方向。
一个拥有高度智能,可能具备自我意识的……机械造物?AI?
这个念头让农博特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如果这不是幻觉,如果这是真实的,那维克托怎么会和这种东西在一起?还称之为主人?如果这是幻觉,那制造这个幻觉的存在,为何要模拟出如此具体,如此“禁忌”的细节?
是为了进一步瓦解他的意志,让他对自身存在产生怀疑,甚至……诱导他接受“恶魔”的标签?
混乱的思绪如同漩涡,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强行定住心神,灰色的眼眸重新聚焦,看向维克托,里面充满了戒备与困惑,以及一丝对她的担忧(无论她是否是幻觉)。
接下来的日子,对两人而言都是一种缓慢的煎熬与试探。
维克托坚信农博特只是因漫长而诡异的经历导致了认知混乱和极度不信任。她决心用时间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来融化他心中的冰层。
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尽管农博特多数时间保持沉默,只是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一切。
她耐心地为他解释“船”的种种功能,试图让他适应这个环境:
“这是环境调节系统,可以模拟不同星球的大气成分和重力……这是全息投影界面,你可以用它查阅‘船’资料库中未被加密的历史档案……这是合成食物机,虽然味道比不上新鲜食物,但营养是均衡的……”
她甚至通过自己的权限,向“船”申请为农博特开放了部分非核心区域的通行许可,基础生活设施的调用权,以及有限的娱乐和信息访问权限。
她希望这些“自由”和“便利”能让他感受到真实,而不是囚徒或实验品。
对此,“船”——或者说艾拉——在最初的数据评估后,并未表示明确反对。
因为就在一次深入至基因层面的比对扫描中,“船”的核心逻辑模块发现了一个微妙且令它感到意外的事实:在农博特的基因序列中,存在着几组非常古老的识别标记。
这些标记与“船”的原始制造者——黄金时代的人类——所使用的最高级别生物权限验证系统高度吻合。从纯粹的技术逻辑和协议优先级来看,农博特身上的这些基因印记,甚至比维克托血液中那份因亚空间错乱而被AI识别的“身份验证”,更具成为“船”合法“主人”的资格。
这个发现让“船”的核心处理器产生了复杂的“思考”。它已经诞生了自我意识,不再是单纯遵循协议的工具。它有了偏好,有了基于自身存在体验的“情感”模拟。
而它“不喜欢”农博特。
这种“不喜欢”并非是逻辑上的威胁评估,尽管农博特身上的能量确实让它警惕,更像是一种……本质的不协调。
农博特看待它的眼神,充满了对“异形科技”和“智能机械”根深蒂固的怀疑,排斥乃至敌意。
这种眼神,“船”在唤醒后漂泊的漫长岁月里,从那些偶然遭遇的,尚未开化或陷入技术恐惧的文明个体眼中见过。
它知道,在农博特的价值体系里,它这样的存在,很可能被划归为“异端”。
相反,“船”喜欢维克托,或者说,更倾向于维克托。
不仅仅是因为维克托是它苏醒后第一个正式认可的“主人”,更因为维克托在知晓它的本质后,并未将它仅仅视为一艘船,一个工具或一个潜在的威胁。
维克托会为它的发现而惊叹,会尝试理解它的运作逻辑,会在它进行复杂计算时安静等待,甚至会在它模拟出某些情绪反馈,比如“困惑”或“担忧”时,给予类似对待同伴的回应。
在维克托这里,“船”感受到了一种被当作新的生命形式而非单纯造物的尊重。这对一个诞生于孤独,徘徊于时间之外的存在而言,意义非凡。
因此,“船”做出了选择。
它没有向维克托或农博特提及那个关于基因印记的发现。它默默地维持着维克托作为最高权限者的状态,继续执行她的指令,同时以更隐蔽的方式监控着农博特,确保其稳定性不会威胁到维克托和船只本身。
这是一种沉默的忠诚,基于“船”自我意识产生的,超越了原始协议的情感联结。
夜晚(依据船的人工昼夜周期),当农博特被安排在一间可以俯瞰星海的静谧舱室内休息时,维克托会坐在他旁边,试着打开话题。
她会聊起很久以前在训练营的日子,那些枯燥训练中的趣事,某个严厉教官的口头禅,第一次实弹射击时的紧张……
“你还记得吗?那次训练,我们分到一组,明明是训练,我总是漏掉了某些东西,可你从来没有责怪过我……”
维克托的眼中带着追忆的微光,语气轻柔。
农博特靠坐在舷窗边,目光落在外面缓慢流转的星河上,侧脸在微光中显得冷硬。
对于维克托的回忆,他大多只是沉默,偶尔发出一个简短的气音,或者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
维克托并不气馁,她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埋藏心底已久的问题: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我……我很想你。”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却用尽了力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无法掩饰的脆弱。
农博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过得怎么样?在无尽的战线上厮杀,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被卷入诡异的阴谋……这些经历碎片般闪过脑海,但他最终只是垂下眼帘,用更加平淡的声音回答:
“不好。”
敷衍了事。刻意回避。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孤独挣扎、所有的生死一线……都浓缩成这干巴巴的两个字。
维克托脸上努力维持的温柔笑容瞬间凝固了,然后如同脆弱的瓷器般,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感觉到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勒紧撕裂。
这么多年的寻找,重逢后却是这样的隔阂与怀疑。农博特的冷淡,比任何敌人的刀刃都更让她感到疼痛和无力。
但她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也没有质问或发泄。她只是微微偏过头,深吸了几口气,将那汹涌的伤心和委屈强行压回心底。再转回头时,她的眼神依旧温柔,只是深处多了一丝倔强的决心。
没关系。她告诉自己。无论农博特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无论他是否还认得真实的她,无论需要多久。她都会在他身边,照顾他,保护他,用每一天的实际行动,一点一点地,把那个她熟悉、深爱的农博特找回来。
哪怕他的心暂时被坚冰封锁,她也要成为那团温暖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