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
军铲的刃口再次狠狠砸在那片看似脆弱实则坚不可摧的能量屏障上。
撞击点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即逝,甚至连一丝裂痕都无法留下。反震的力量顺着铲柄传来,震得农博特虎口发麻,手臂的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没有停歇,甚至没有调整呼吸。他只是后撤半步,再次举起那把克里格制式军铲。
铲锋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无数次与能量屏障的碰撞让它严重卷刃,边缘甚至因高频的冲击而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仿佛即将熔化。
它现在更像一根笨拙的铁棍。
世界上是没有神明的。
这个念头,在他每一次挥击的间隙,如同背景音般回响。这是训练营里教官的嘶吼,是政委备战时的哨声,是刻印在每一名帝国士兵灵魂深处的铁律。
人类依靠自身的力量与意志在黑暗中前行,帝皇是伟大的导师,永恒的统帅,人类的守护者,但绝非虚无缥缈的神只。
伟大的帝皇,您的教诲是我一生的信条。
农博特默念着,又一次将全身的力量乃至灵魂中燃烧的愤怒,灌注到这次下劈之中。
目标是那个蓝发生物——他拒绝称之为“人”。那张过分俊美带着戏谑表情的脸庞,那双仿佛将整个银河诡计都容纳进去的星辰眼眸,就在屏障之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小偷,已经尝试了这么多次,你还没有认清状况吗?你的努力,比蝼蚁试图撼动山岳更可笑。”
那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得就像直接在他的颅骨内回荡。
没有恶意,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高等存在观察低等生物徒劳挣扎时学术性的陈述。这种平静,比任何嘲弄都更令农博特感到冰寒刺骨。
为什么?
卷刃的铲锋徒劳地刮擦着屏障,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为什么这个蓝发长着人脸的东西会这么强?
他经历过无数战斗,从虫子狂潮到异形突袭,从邪教徒的疯狂献祭到混沌变种人的扭曲力量。
他见识过厚重得能抵挡炮弹的装甲,遇到过迅捷得超越视觉的敌人,甚至直面过那些能扭曲现实侵蚀心灵的亚空间低语。
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无力感。这屏障并非坚不可摧的物质,它更像是……一种概念的化身?一种“拒绝被破坏”的规则本身?
他曾悄悄尝试调用体内那微弱却纯净的灵能之火——那是他未被帝国发现的秘密,也是他在绝境中偶尔逆转局势的底牌。
金色的火焰曾灼烧过恶魔的实体,净化过腐化的痕迹。但此刻,当那缕火焰随着他的意志攀上铲锋,试图附着攻击时,却如同水泼镜面,毫无滞碍地滑开消散,连让屏障产生一丝不同于物理撞击的波动都做不到。
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个疑问伴随着每一次无效的攻击,在他心中越来越响。
恶魔?他曾见过被召唤出的形态可憎的混沌恶魔,它们强大、邪恶、充满毁灭欲。
但它们的强大似乎总有边界,总有弱点可循——神圣的符文,信仰的火焰,足够强大的爆弹或动力武器。眼前这个存在却不同。
他优雅,从容,仿佛置身事外。他玩弄存在与虚无,随手就能将自己“抹去”,却又让自己不断“回来”。他阅读着燃烧的书本,那书本似乎在书写着自己的一切。
他是恶魔,他不是神明,对吗?
农博特拼命抓住这个想法,如同溺水者抓住朽木。
如果承认对方是“神”,那将是对他毕生所学,对帝国国教信条的根本性颠覆。恶魔,再强大的恶魔,也只是亚空间的邪秽造物,是人类之敌,是可以被理解,被对抗到最终被摧毁的。
但心底深处,一个更令他恐惧的声音在低语:
如果……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呢?不是帝皇那种带领人类前行的伟大领袖,而是真正拥有我们无法理解,无法企及的伟力,视凡物如蝼蚁,可以随意编织命运,玩弄凡人的神?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带来了连锁的,更痛苦的质问: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神,为什么世界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卷刃的铲锋再次落下,依旧徒劳。
农博特的意识却仿佛随着这次挥击,跌入了更深的黑暗。
他看到了虚无中的景象:遮天蔽日的泰伦虫族舰队,吞噬一切的生体洪流;绿皮兽人那无穷无尽,只知破坏与战争的狂潮;在阴暗角落里滋生,将灵魂献给黑暗的邪教徒;还有那些从亚空间裂缝中爬出,扭曲现实法则的恶魔……
苦难无处不在。人类在银河中挣扎求存,每一寸领土都浸透了鲜血。
如果存在拥有如此伟力的神,为何坐视这一切发生?为何允许宇宙充满如此多的痛苦、疯狂与绝望?难道神只本身就是以凡物的苦难为乐?
或者,宇宙本就冰冷无情,所谓“神”也不过是……更强大的掠夺者?
伟大的帝皇啊……
这一次,默念祷言时,农博特心中涌起的不是纯粹的坚定,而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迷茫与质询。
……您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我在这个诡异的地方,面对着一个无法理解无法战胜的存在。
我的武器已废,我的力量渺小如尘。
我坚守着您的教诲,否认神明,可眼前的一切都在冲击着我的认知。
我的战友,我的同伴……
他们还在战斗吗?
他们还活着吗?
如果我无法回去,如果我在这里被永恒地困住,或者被彻底抹去,我的牺牲……会有意义吗?会有人记得吗?您……会知道吗?
卷刃的铲锋,又一次举起。
手臂的肌肉在颤抖,某种超越物理的力量似乎维持着他的行动力,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内在冲突:
绝对的信仰与残酷的现实,对牺牲价值的扞卫与对牺牲可能无意义的迷茫,对“恶魔”的仇恨与对“存在本质”的隐约恐惧。
他只能继续攻击。
因为攻击是此刻唯一能定义他“存在”,表达他“反抗”,维系他“意义”的行为。
哪怕这行为在对方眼中,真的如同蝼蚁般可笑。
与此同时,在现实帷幕的另一侧,远离那诡异回廊夹缝的物理宇宙中。
在一艘风格古老,内部流淌着幽蓝数据流的舰船医疗舱内,农博特的身躯静静躺在一座半透明的生命维持舱内。
各项生理指标平稳,却深度昏迷,意识无法唤醒。
维克托站在舱边,她已卸下了沉重的甲壳甲,换上了舰船提供的简便衣物,脸上还带着未完全愈合的擦伤,眼神却锐利如昔。
她紧紧握着农博特的一只手,仿佛想通过这接触,将自己的意志力传递过去。
在她身旁,一个由柔和光线凝聚而成的模糊人形轮廓静静悬浮——那是“船”的交互界面。
合成音在舱室内响起:
“意识锚定异常。目标意识体并未停留在常规的昏迷或梦境层面,也非简单的神经损伤。检测到强烈的外部牵引痕迹,以及……维度隔断。他的意识被拖入了某个与亚空间相邻但性质特殊的‘夹层’。”
维克托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能强行拉回来吗?”
“风险极高。强行突破隔断可能损伤他的意识结构,或引起该夹层‘所有者’的注意。建议尝试共鸣唤醒,通过增强他现实身体的感知输入,建立更牢固的现实锚点,辅助他的自我意识挣脱牵引。”
“船”的光影微微波动。
“该怎么做?”
“需要对他个人有深刻意义的感官或情感刺激。记忆、声音、触觉……任何能强烈提醒他‘自我’和‘现实’的事物。”
维克托的目光落在农博特沉睡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转而用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她的额头抵上他的额头,闭上眼睛。
她开始低声说话,是记忆的碎片,是只有他们之间才知晓的过往:
“农博特,我弄丢了你给我那把铲子,在一场守卫战上,我用它干掉了无数敌人……你不会怪我对吗?我很想念你,我们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我快忘记你的模样了……”
“洛亚蒂也不知去了哪里,她没有继续在死亡兵团服役,听说被一名高领主带走了,不知所踪。”
“我亲眼见证了你的变化,你不是怪物,你是农博特,是克里格,是……爱人……”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依旧坚持着,将那些平凡的温暖的,甚至有点可笑的记忆,一字一句地,灌注到他的耳边,他的心里。
“船”同步调整着生命维持舱的参数,释放出与农博特脑波频率共振的能量场,并模拟出一些对他而言可能熟悉的环境声音——不那么激烈的炮火背景音,营地篝火的噼啪声,甚至模拟了旧式军靴踩在沙地上的摩擦声。
现实宇宙中,一场安静而急切的救援正在进行。
而在那个知识与命运交织的诡异回廊里,农博特依然挥舞着卷刃的军铲,对着他认为是“幻觉”或“恶魔”的存在,发起着孤独而愤怒的攻击。
他的意识在两个层面的拉扯中挣扎:一边是冰冷绝望,充满神性威压的“囚笼”,另一边是微弱却持续传来温暖的呼唤。
帝皇是否能听到他的声音,无人知晓。
但维克托的呼唤,正穿越层层阻隔,试图抵达他灵魂的最深处,告诉他:现实犹在,有人在等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