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像永不散去的灰色裹尸布,笼罩着整个Kt战区。泥土被炮火反复犁过,呈现出焦油般的黑色,混合着氧化后的血液,踩上去有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
克里格第114“亡魂”攻城营的临时指挥部设在半塌的掩体里,渗漏的冷凝水顺着扭曲的钢筋滴落,在摊开的地图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Kt-303山头。”
团长塔金上校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一个用红笔反复圈画的隆起处,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净的火药残渣。
“绿皮在那里用废金属和混凝土浇筑了一个重型堡垒。结构原始,但足够厚实。更重要的是——”
他的手指划向周围几个蓝色标记的友军阵地。
“——它像一颗楔子,卡在我们和第七装甲团和第58步兵团之间。如果丢了303,绿皮就能把我们的防线切成三块,然后用他们的破烂坦克和无穷无尽的蛮力,一块块碾碎。”
塔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面前站得笔直的年轻士兵。
标准的克里格制式防毒面具遮住了她的面容,甲壳甲虽然经过调整适配,但在宽大的战斗服包裹下,身形轮廓依然比周围的其他士兵显得纤细。
肩部蚀刻着“0”的标识。
维克托——这个名字在入伍名册上是中性的,但掩体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连队里的女性之一,也是刚完成所有训练就被投入前线的“补充兵”,此刻作为传令兵接受塔金的命令。
“士兵。”
塔金的声音嘶哑,没有使用军衔,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空降的联队还没有正式授衔。
“你们的排和还有一些零散的部队——现在是离303最近的有生力量。第七装甲团的‘地狱犬’突击炮群被绿皮的‘杀人罐’缠住了,58团那边压力也很大。增援……暂时没有明确时间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崭新呼吸面具——那是还未被战壕污泥完全浸染的新兵痕迹。
“你们的任务是,跟随汉森军士长的小队,占领并死守Kt-303。直到接到新的命令,或者确认威胁消除。”
他的语气加重,
“克里格的新兵手册条令第一条是什么?”
维克托挺直脊背,她的声音透过面具滤器传来,带着新兵特有的试图掩饰紧张的刻意平稳:
“死亡不是终结,未能完成任务才是。”
“记住它。”
塔金的手指最后敲了敲地图上的红圈。
维克托接过那张被水滴和泥渍弄脏的战术简图。敬礼,转身时,她的动作比老兵坚毅,靴子踩在泥泞中发出的噗嗤声带着生涩的节奏。
她还没完全适应新的环境。
外面的天色是一种病态的昏黄。
她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面具的密封性——这是训练营里养成的习惯,但前线污浊的空气早已渗入每一道缝隙。
仅仅几天的实战经历,已经让那些关于“荣耀、牺牲”的教条变得模糊不清。
她现在更清楚的是如何快速更换能量电池,如何在炮击时找到最有效的掩体角度,以及如何辨别绿皮各种吼叫声中隐含的攻击意图。
但有些东西仍然顽固地留在意识深处。
比如现在,当走向集结点的路上,一发远处的炮弹爆炸掀起气浪时,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这个动作立刻引来旁边一名老兵无声的侧目。
她强迫自己挺直腰背,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更安全更温暖的记忆碎片。
她想念农博特。
农博特的手掌很温暖,他总是说她的眼睛在战斗训练时会有不一样的光。
如果他在看着我现在的样子……
维克托的手不自觉地抚过激光步枪冰冷的外壳。
他会怎么说?会为我骄傲,还是会觉得……我变成了某种他不认识的怪物?
更深的恐惧在心底蠕动:
他会不会已经死了?死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战线上,像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教官一样,变成伤亡报告上的一个编号?
在大环境的趋势下,她们赞美救赎,渴望赎罪,但内心深处仍保留着温暖。
“03!发什么呆!”
汉森军士长的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个满脸疤痕的老兵用仅剩的右眼瞪着她,
“检查装备,五分钟后出发。你们跟着我,别掉队,也别做任何愚蠢的送死行为——你死了只会给我们添麻烦。”
原来死亡,会带来麻烦。
“是,军士长。”
维克托的声音恢复了新兵刻板的服从。
Kt-303与其说是山头,不如说是一座被过度开采后又遭炮火摧残的巨型矿渣堆。
绿皮的“堡垒”矗立在顶端,用各种废料粗暴堆砌,歪歪扭扭,却散发着野蛮的坚固感。
进攻开始了。
这不是训练营里的模拟演练,没有暂停,没有安全区。爆炸的气浪几乎要将她掀翻,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脸砸在甲壳甲上。
维克托紧跟着汉森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弹坑间移动,呼吸在面具内变得急促——她必须强迫自己用训练过的方式,短促而有节奏地呼吸,否则面罩会起雾。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绿皮时,她的手指在扳机护圈上颤抖了一瞬。
那东西比训练影像里更庞大也更丑陋,浑身散发着野兽般的恶臭,挥舞着一把锈迹斑斑但边缘锋利的砍刀,张开的嘴里是参差不齐的黄牙。
“开枪!现在!”
汉森的吼声在耳边炸响。
维克托扣下扳机。激光束击中了绿皮的肩膀,烧出一个冒烟的黑洞,但那只生物只是踉跄了一下,发出更加狂怒的咆哮冲过来。第二枪、第三枪——她忘记了训练中的“冷静点射”,只是本能地连续扣动扳机,直到那只绿皮在离她不到五米的地方轰然倒地,抽搐着,绿色的血液渗进泥土。
“节省弹药,菜鸟。瞄准头部或胸腔。你以为后勤无限供应能力弹药吗?”
汉森的声音冰冷。
攻入堡垒内部的战斗更加残酷。通道狭窄昏暗,每一次转角都可能遭遇扑杀。维克托第一次用单分子刺刀捅穿一个绿皮屁精的喉咙时,感受到刀锋切入组织的阻力,感受到那具小身体在她脚下挣扎直到瘫软。
在一次清理房间的行动中,一个躲在废弃机械后面的绿皮小子突然跃出,沉重的铁棍砸向她的头部。
维克托勉强抬起步枪格挡,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双臂发麻,步枪脱手飞出。绿皮咧开大嘴,喷出腐臭的气息,再次举起铁棍——
然后它的头颅炸开了。汉森的激光手枪从侧面射穿了它的太阳穴。
“捡起你的枪。”
军士长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继续向前推进。
维克托颤抖着拾起步枪。她意识到,自己刚才距离死亡只有一秒。而那种恐惧,与训练时完全不同,带着粪便和血液混合的气味。
农博特曾经开玩笑说她的反应速度很快,适合近战。那个记忆突然闪回。那时他们在训练场对练,他用枪口轻轻点中她的肩膀,笑着说:
“你躲闪的本能很好,但太依赖眼睛了。”
现在,她的眼睛看到的只有死亡。
占领堡垒花了六小时。当最后一个绿皮技术小子被热熔武器蒸发时,维克托背靠着墙壁滑坐下来,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
面具下的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没有时间休息。
汉森的命令接踵而至:加固入口、布置诡雷、清点弹药。维克托被分配去搬运沉重的沙袋,她的体型明显比男性士兵吃力,但她咬紧牙关,一次次拖拽着几倍于自己体重的防御材料。
没有人帮忙——在克里格,完成任务是唯一准则。
第一波绿皮的反扑在四小时后到来。
那只是一群散兵游勇,乱哄哄地呼喊着“wAAAGh!”,但从高处看下去,那片涌动的绿色依然令人心悸。
维克托趴在射击孔后,手指搭在扳机上,等待着开火命令。
“自由射击!别让任何一只上来!”
汉森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吼了上来。
枪声炸响。维克托瞄准,扣动扳机,看着激光束击中目标,看着绿皮倒下,再瞄准下一个。她的心跳如擂鼓,但双手却异常稳定——那是训练和本能共同作用的结果。
她发现自己能够预判那些绿皮混乱冲锋中的微小轨迹变化,能够在它们做出跳跃或翻滚动作前就调整瞄准点。
“你的身体协调性很好,”
农博特曾在她训练后帮她放松肌肉时说,
“不只是训练的结果,有种……天生的战场直觉。”
现在她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以及那可能来自何处。他们的结合不只是情感纽带,更是留下了某种馈赠。
她的力量、速度、耐力,都超出了普通新兵的标准,甚至让一些老兵侧目。
但这馈赠此刻只意味着:她能活得更久一些,能杀死更多敌人。
第一天在反复的击退冲锋中度过。
夜晚降临,绿皮的攻势减弱,但零星的炮击和偷袭从未停止。维克托被安排在凌晨两点到四点的暗哨。这是最寒冷寂静的——也因此最令人不安的时段。
她趴在观察位,微光望远镜缓缓扫过下方阵地。汉森教过她:不要只看有没有动静,要看“哪些熟悉的轮廓不见了”。
她的目光停在左翼的机枪阵地上。
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有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老兵克罗夫特,不是克里格,维克托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他总喜欢在战斗间隙哼唱一首没有歌词的家乡小调。
现在,那里只有被爆炸掀翻的沙袋和沉默的枪架。
再向右移动。
两个散兵坑挨得很近,属于丹尼和雷兄弟,他们才十八岁,入伍前是某个农业世界的双胞胎。昨晚绿皮的一次突袭中,他们的位置被重点冲击。现在,两个坑都被坍塌的泥土半掩埋着,看不到人影。
更远处,原本应该由军士长亲自镇守的中央隘口,现在是一个临时补充的新兵在站岗——一个维克托只见过两面的年轻人,手臂上还绑着训练营的编号布条。
每一次夜哨,她都这样辨认、记录。
那些消失的身影不会出现在任何即时战报上,他们只是“减员数字”的一部分,等待战役结束后才会被汇总、归档。但维克托记住了每一个:他们的身高、他们习惯的姿势、他们装备上独特的磨损痕迹。
农博特会理解这种记忆吗?她有时会想。还是说,他会认为这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一种会拖累生存几率的软弱?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不记住这些,那么这些人的死,就真的像汉森说的那样——“只是给后勤减少了配给需求”。
第五天——如果她还能相信被炮火震得走走停停的计时器——绿皮发动了前所未有的猛攻。
数十辆拼凑而成的装甲载具轰鸣着向山头推进,更大的绿皮“老大”们挥舞着尺寸夸张的武器,驱赶着潮水般的小子。炮击的密度让整个山头都在颤抖,爆炸的闪光几乎连成一片。
“坚守阵地!放近了打!”
汉森的吼声在爆炸的间隙撕裂空气。
维克托的位置在堡垒上层的一个射击塔里。她的任务是压制从西侧斜坡涌上来的绿皮。激光枪的枪管已经过热了三次,每次她都迅速更换备用枪管——这个动作她现在已经熟练得像呼吸一样。
但绿皮太多了。一辆焊接着巨大钻头的履带车撞开了外围的一道屏障,绿皮小子如溃堤般从那缺口涌入。
“03!下去支援缺口!”
汉森的命令传来。
维克托抓起手边的两颗破片手雷,从射击塔的梯子滑下。落地时,她看到汉森正带领几个士兵试图封堵缺口,但绿皮的数量压倒了他们。一个高大的绿皮老大撞翻了掩体后的士兵,沉重的砍刀劈下——
她没有思考。
身体先于意识行动。她冲刺,在最后一刻侧身滑入老大的攻击盲区,拔出的战斗匕首从侧面刺入绿皮膝盖后的关节缝隙。怪物咆哮着失去平衡,她趁机将一颗手雷塞进它腰间的弹药袋里,翻滚躲避。
爆炸撕裂了那只老大,也暂时阻断了后续的绿皮。
汉森看了她一眼——那是第一次,他眼中除了审视之外,有了一丝欣赏。
“干得不坏,菜鸟。”
战斗持续到黄昏。当最后一波绿皮在重型爆弹枪的扫射下退却时,Kt-303山头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燃烧的残骸和弥漫的焦臭味。
维克托瘫坐在堡垒内壁下,摘下面具——这是不被允许的,但此刻没人在意。
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充满硝烟但至少不被滤器阻挡的空气。脸上有干涸的血迹,不是她的。双手的颤抖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麻木。
汉森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走过来,扔给她半支营养试剂。
“吃。下次进攻可能在天黑后。”
她接过来,机械地吮吸。味道像尘土和化学制剂。
“我们守了多久了,军士长?”
她问,声音沙哑。
汉森望向西边正在沉入烟尘的太阳。
“我不在乎。我们还活着,堡垒还在,这就够了。”
通讯器里依旧没有援军的消息,没有新的命令。只有静电噪音,以及偶尔传来的遥远战线上其他部队的模糊通讯片段。
维克托重新戴上面具。她检查了激光步枪的能量读数——还剩37%,还有一颗破片手雷,军铲的铲锋需要重新打磨。
夜幕降临。她再次被分配到暗哨时段。趴在熟悉的观察位,她举起望远镜,开始又一次沉默的辨认。
下方,又少了几个轮廓。
远方,绿皮营地的篝火在黑暗中跃动,像无数嗜血的眼睛。
她调整了一下射击姿势,让酸痛的肌肉找到稍微舒适一点的支撑点。
呼吸在面具内有规律地响着。
任务还在继续。
她还活着。
这就是此刻全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