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死寂，唯有风穿过裂缝的尖啸，与高空湮灭球体传来的、令人心悸的低沉嗡鸣。
数千道目光，伤痕累累的、悲怆的、决绝的、茫然的，如同沉重的铅块，尽数压在那个半跪在崩裂祭坛上的身影上。鲜血顺着他破碎的衣襟滴落，在焦黑的岩石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花。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凝固着死亡与抉择的重量。
林风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像指间的沙。灵台深处那簇融合了混沌与太阴的火焰，此刻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灵魂撕裂般的痛楚。但他强行压下了所有生理上的虚弱与精神上的悲恸，《数据真解》在极限状态下超负荷运转，冰冷而高效地处理着海量信息——
头顶，湮灭球体虽然因能量对冲和通道分流而扩张减缓，但肃清者要塞主炮口重新凝聚的、夹杂着更多漆黑符文的幽蓝光芒，昭示着第二波“净化”正在以更高效、更致命的方式蓄能。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试探，必然是针对“异常变量”集群的彻底抹除。预计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那道空间裂缝，长约一百五十米，最宽处十五米，边缘电芒迸溅，形态扭曲不定，如同一个重伤垂死、随时会彻底崩溃的巨兽之口。内部能量潮汐狂暴混乱，空间乱流强度初步估算达到丙级巅峰的破坏力，且有持续增强趋势。通道稳定性系数极低，强行通过风险巨大，但……这是唯一的生路。
下方，还能站立的觉醒者约一千八百人，其中近半伤势严重，战力不足平时三成；剩余一千人左右状态稍好，但也个个带伤，力量消耗大半。卡琳娜、福斯特、上川彻、雷烈、张清云、凌虚子等顶尖战力，状态均不乐观，且都带有或轻或重的本源损耗。
更远处，还有更多完全失去战斗力的重伤员，以及……秦老消散后，残留在空气中那缕尚未完全散去的、令人心碎的守护意志。
伪日的恶意窥探虽暂时被击退，但其贪婪冰冷的意志如同跗骨之蛆，依旧隐约盘踞在感知的边缘，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所有数据、所有可能性、所有冰冷的概率，都在林风脑海中疯狂碰撞、推演。每一种选择，都通往尸山血海；每一种可能，都浸透了牺牲。
《数据真解》给出了一个冷酷到极致的“最优解”：立刻放弃所有重伤员和大部分状态不佳者，集中剩余全部力量，护送极少数最核心的“火种”（技术精英、年轻潜力者、关键传承持有者）强行突入通道，并以最快速度远离入口，避免被通道崩溃或后续打击波及。留下足够分量的“诱饵”（包括林风自己这个最大的“变量”），吸引肃清者和伪日的注意力，为撤离争取最后时间。
成功率：基于现有数据模拟，火种安全通过通道并初步存活的概率，不超过18%。留下断后人员全员阵亡概率：99.9%。
18%的生还率，赌上几乎全部断后者的性命。
林风闭上了眼睛，仅剩的右手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对抗着意识沉沦的眩晕。他不是第一次面临生死抉择，但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放在熔炉中反复炙烤、锻打。
“林风！”周卫国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压抑的寂静。这位铁塔般的汉子眼眶通红，脸上混合着血污与泪痕，“没时间了！你是总指挥！下命令吧！无论什么命令，我‘龙影’第一大队，绝不皱一下眉头！”他身后，仅存的数十名“龙影”队员，尽管人人带伤，却同时挺直了脊梁，眼神如刀。
“林风界主，”张清云的声音带着道家修士特有的平静，但那平静下是看破生死的淡然，“秦道友已先走一步。贫道残躯，愿效仿之。蜀山剑宗弟子，可随凌虚子师弟护送火种。”
凌虚子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柄已出现裂纹的古剑，握得更紧了些，剑身发出微不可察的轻吟。
卡琳娜深吸一口气，抹去嘴角血渍，碧蓝眼眸中圣光虽弱，意志却如钻石般坚硬：“我的圣焰对伪日的污秽有一定克制，留下断后更有价值。福斯特的守护之力也能多撑片刻。”她看向身旁的福斯特和上川彻。
福斯特沉默地点了点头，双臂上黯淡的纹路微微亮了一下。上川彻只是将手中黑刀横于身前，独眼望向高空，意思不言而喻。
雷烈“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子这条命，早就该丢在海兽潮里了，多活了这些天，够本！林小子，别婆婆妈妈的！让有希望的小崽子们先走！”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带着各地的口音，带着不同的信念，却汇聚成同一个意思——请下令！我们，愿意留下！
林风猛地睁开眼。
那双原本因剧痛和虚弱而有些涣散的眸子，此刻竟重新凝聚起一种令人心悸的锐利与……近乎冷酷的平静。所有的挣扎、痛苦、悲恸，都被他强行压入了灵魂的最深处，封印起来。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重伤的青年，而是承载着整个文明最后希望、必须在绝境中做出最残忍也最必要抉择的“界主”与“指挥官”。
“周卫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立刻统计所有完全丧失行动能力、或伤势过重、预计无法承受通道内空间乱流冲击的重伤员名单！动作要快！”
周卫国身体一震，瞬间明白了林风的意思，虎目含泪，却咬着牙嘶声应道：“是！”
“张道长，凌长老！”林风看向两位道剑修士，“请带领蜀山、龙虎山及所有擅长阵法、符文、结界之术的修士，不计代价，以最快速度，在裂缝入口外围布置最后一道隔绝与误导结界！不需要持久，只需要能干扰肃清者锁定和伪日感知十息时间！材料用尽为止，包括……诸位本命法器若需祭炼，无需请示！”
张清云与凌虚子对视一眼，同时稽首：“领命！”随即转身，点出数十名尚有余力的同门与阵法师，迅速行动起来。
“卡琳娜，福斯特，上川彻，雷烈！”林风的目光扫过这四位顶尖战力，“你们四人，连同所有状态相对完好、修为在丙级中期以上的战斗人员，组成最后断后防线！任务：一，抵御可能再次袭来的伪日攻击；二，在撤离最后阶段，阻击任何试图靠近裂缝的威胁；三，在通道即将关闭或崩溃时……确保其不被外力干扰。明白吗？”
“明白！”四人齐声应道，没有半分犹豫。
“陈静！”林风看向一直强撑着监控数据、面色苍白的女博士。
“在！”陈静挺直身体。
“你，携带所有已破解的秘境典籍核心数据备份、关键技术资料、地球文明关键数据库‘火种’压缩模块，以及……秦老最后消散时，我捕捉到的那一缕守护意念烙印。”林风的声音微微一顿，“你，还有所有‘薪火计划’名单上的非战斗科研人员、关键工匠、三十五岁以下且潜力评估为A级以上的年轻觉醒者，作为第一批，立刻进入通道！”
陈静猛地抬头，嘴唇颤抖：“林风！我……”
“这是命令！”林风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你们的头脑、知识、潜力，是文明延续的基石！感情用事，只会让所有人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立刻执行！”
陈静泪水夺眶而出，但她死死咬住嘴唇，重重点头，转身开始用嘶哑的声音快速点名、组织。
“剩余所有尚有行动能力、但未入选‘火种’或断后队伍的战友，”林风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写满疲惫与决绝的脸，“你们，作为第二批撤离。进入通道后，若遇危险，优先协助‘火种’成员，以保全文明传承为第一要务！”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想说什么，但看着林风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周围开始迅速行动起来的同袍，看着高空中那越来越亮的毁灭之光，最终，所有人都沉默着，开始默默整理所剩无几的装备，搀扶起身边还能动的战友，将目光投向那道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扭曲裂缝。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冷酷、高效，如同精密的机器在死亡倒计时下的最后运转。没有人质疑，只有迅速的执行。悲伤与绝望被压入心底，转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行动力。
周卫国的统计很快出来，重伤员数量触目惊心。林风听着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从残破的祭坛上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但终究是站了起来，挺直了那似乎随时会折断的脊梁。
他走到那群被集中安置、大多已陷入昏迷或仅存微弱意识的重伤员面前。许多面孔他很熟悉，曾一起在训练场流汗，一起在秘境中搏杀，一起在昆仑血战中怒吼……此刻，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生命之火微弱。
林风沉默着，缓缓举起右手，对着这群无法再战的袍泽，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身后，所有还能动的人，无论所属，无论国籍，都同时举起了手，或行军礼，或行宗门古礼，或只是深深鞠躬。
没有言语，只有山风呜咽。
礼毕。林风放下手，转身，不再回头。他的声音平静地传遍山巅：“‘薪火’及第二批撤离人员，按序列，开始进入通道。断后组，就位。结界组，准备激活。”
陈静含泪，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满目疮痍的故土，看了一眼那个浴血挺立的背影，率先走向那电芒闪烁的裂缝入口。在她身后，数百名被选中的“火种”和年轻种子，跟随着，如同扑向未知灯火的飞蛾。
裂缝入口处，空间乱流如同无形的刀刃，瞬间撕碎了最前方几人的护体灵光，惨叫声被风暴吞没。但后面的人，红着眼睛，在张清云等人勉强撑起的临时结界庇护下，咬着牙，顶着狂暴的能量冲刷，奋力冲入那片光怪陆离的混沌之中！不断有人被乱流卷走，有人被突然迸发的空间碎片击中，身影瞬间消失或化为血雾，但人流依旧顽强地向前涌动。
每送进去一批人，裂缝边缘的崩碎就加剧一分，维持结界的修士们脸色就更苍白一分，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身前的阵纹。
高空，肃清者要塞的蓄能似乎终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主炮光芒骤然稳定，一股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绝对的毁灭意志，如同无形的巨网，缓缓笼罩下来！
几乎同时，地球另一面，那股令人作呕的紫黑色恶意也再次变得清晰，一道更加凝练、污秽的触须状精神冲击，撕裂云层，探向裂缝！
“就是现在！结界——启！”张清云嘶声厉喝，与凌虚子及数十名修士同时喷出精血，洒在即将破碎的阵盘上！一道微弱却坚韧的、混合了清气与剑意的光幕，瞬间覆盖了裂缝入口及周边区域，将那毁灭锁定和污秽触须暂时隔绝、误导！
“断后组！拦住它！”林风暴喝。
“杀！”卡琳娜的断枪燃起最后的圣焰，福斯特如山岳般挡在最前，上川彻刀光如冷电，雷烈身化雷霆，与那道污秽触须狠狠撞在一起！
能量风暴再次席卷山巅！
而就在这混乱与牺牲达到顶点的时刻，第二批、也是最后一批有组织的撤离人员，在周卫国的率领下，发出最后的怒吼，冲向那光芒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的裂缝！
林风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平静地看着周卫国在冲入裂缝前，回头对他投来的那深深一眼，那眼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他微微颔首。
然后，他的目光扫过正在与伪日触须惨烈搏杀的断后组，扫过那些燃烧生命维持结界的修士，最后，落在了那群静静躺着的重伤员身上，以及……更远处，那片秦老消散的虚空。
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他是“钥匙”，是最大的“变量”，是吸引火力的最佳“诱饵”。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硝烟、鲜血与故土最后的气息。灵台深处，那簇微弱的混沌星芒火焰，开始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逆向旋转，压缩，爆发出最后、也是最纯粹的一波共鸣波动，主动“彰显”自己的存在，如同黑暗中最醒目的灯塔！
高空的毁灭意志，地面的污秽恶意，几乎同时，以增强数倍的强度，骤然转向，死死锁定了那个孤身立于崩塌祭坛之上、散发出“钥匙”与“变量”最后光辉的身影！
通道入口处，最后一名撤离者的衣角，消失在了混沌乱流之中。
张清云等人再也支撑不住，结界光幕轰然破碎，所有人如遭重击，瘫倒在地。
卡琳娜四人拼死一击，终于将那污秽触须的残余部分斩碎逼退，但四人也已是强弩之末，浑身浴血，气息奄奄。
裂缝，开始加速崩塌、收缩，从一百五十米迅速缩减到不足百米，内部景象变得更加狂暴混乱。
而林风，独自一人，暴露在了肃清者第二波“净化”光束与伪日新一轮、更加恶毒的精神侵蚀的共同锁定之下。
他缓缓抬头，望向那降临的毁灭之光，嘴角竟扯出一抹淡淡的、近乎解脱的笑意。
“来吧。”
他轻声说。
下一秒，湮灭的纯白，与污秽的紫黑，将他所在的那片空间，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