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下三百米,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艘伪装成破捕鲸船的深潜器,正贴着漆黑的海沟边沿,像条幽灵鱼似的悄悄往前蹭。舱里只亮着应急用的暗红色灯,光晕罩着两个人影,谁都没说话。船身偶尔轻轻晃一下,上头风暴的闷响就透过厚厚的钢板渗进来,嗡嗡的,像远雷。
林深背靠着冰凉的操作台,右边胳膊上缠了好几圈从九鼎阵上硬扒下来的青铜环。这些老古董表面,现在被他用高能焊枪临时烧出了一串《周易》坎卦的纹路,卦象的线条在水波的微光里幽幽发暗,好像正跟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水悄悄对着话。
“系统被这儿的强磁场搅烂了,扫描功能基本瘫痪。”他盯着声呐屏幕上那个模糊的、一跳一跳的热源信号,声音压得很低,“我看不清盲盒里到底是什么货,但有一点错不了——我们得赶在渡鸦那帮人完成‘绑定仪式’之前,把东西从实验室的地基桩里抠出来。”
苏晚棠正在检查呼吸面罩的供氧阀,听到这儿动作停了停,抬起眼睛看他:“你打算用哪一针?”
林深没吭声,手伸进战术背心最里头,摸出一支在红光底下泛着幽蓝荧光的试管。管身上的标签早烧没了,只留了一个用激光烙上去的图案:一只倒挂着的蜘蛛。
“‘海蛛’的人说,这是从某个初代实验体的脊髓液里提纯出来的‘深蓝血清’,最原始的基因编码。”林深的声音平得像结了冰,“副作用……可能是再也当不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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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潜器终于蹭到了地方,外壳“嘎吱”一声闷响,撞上了一片长满藤壶和海藻的巨大混凝土结构——这就是“时渊实验室”沉在水底的紧急入口,早烂得不成样子了。
两人利索地套上特制潜水服,从破损的气密门钻进了这座水底坟墓。
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过来,通道墙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生物腐蚀坑,还有一道道又深又浅的抓痕,狰狞得很,像有什么巨大的活物在这儿死命挣扎过。
突然,前面黑乎乎的走廊尽头传来一阵低频震动。
一个披着锈铁甲的高大影子慢慢转过来,胸口护甲上用红漆喷着编号“t07”。它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没一点光,却唰地一下,精准地“盯”住了林深的位置。
“序列……没闭合。”
一个沙哑得不像人声的调子,透过骨传导耳机钻进耳朵里。
下一秒,这个叫“时骸”的克隆体,做了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举动——它右手直接捅穿了自己胸口,从里头硬扯出一团还在突突跳的神经纤维束,然后想都没想,就把神经束的断头按进了墙里的控制接口!
嗡——!
整条通道里所有废掉的铁管、钢筋架子全活了!它们开始疯狂地扭动、变形、重组,眨眼就在两人面前搭起了一扇用血肉和钢铁拧成的活门!
“退!”林深吼了一嗓子,反应快得像本能。
他右胳膊里剩下的那点液态金属“呼”地涌出来,在水里瞬间凝成一把锋利的三棱刺,狠狠扎向活体门关节的缝隙。
可接下来的一幕让人头皮发麻——那柄无坚不摧的金属刺刚碰到门体,就像热刀子碰上了黄油,滋滋地化开,被门体表面渗出来的强酸黏液吞了个干净。
“它不是普通克隆体!”苏晚棠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来,带着沉,“这是‘时骸’,渡鸦造出来的失败备份,专门养在这儿维持实验室生态。它的基因编码能直接改写周围的机械结构!”
话还没说完,头顶天花板“轰”一声炸开,更多和“t07”长得差不多的克隆体像蜂巢里孵化的工蚁,拖着残破的身子垂下来,把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没路了!
林深眼底狠光一闪,牙关咬紧,抓起那支“深蓝血清”,对着自己脖子侧面狠狠扎了进去!
疼!
像一根烧红的钢针顺着脊椎捅穿了全身,一股蛮横到不讲理的能量在他身体里瞬间炸开!
林深的瞳孔一下子泛起了妖异的银白色,他喉咙里挤出一声压不住的低吼。右胳膊的液态金属再也不只是被动流动,它像有了自己的生命,疯狂地往外扩张、增生,转眼就把他的手掌连着小臂整个包住,变成了一柄布满狰狞锯齿的巨大战斧!
“老子的药……老子自己熬!”
他吼着,整个人像炮弹一样撞进了敌群里。
战斧抡起来,带起的不是刃风,是剧烈的水压冲击波!每劈一次,水里就炸开一圈肉眼可见的白环,那些硬邦邦的克隆体碰上就碎,炸成一片片碎渣在浑浊的水里翻腾。
可打着打着,那银白色的金属开始不受控地往他肩膀和胸口爬。皮肤底下,蛛网似的蓝色纹路时隐时现,好像他的身体正从里头被另一种更高级的东西,蛮横地覆盖、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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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室在那边!”苏晚棠趁着林深清出一小片空档,身子像鱼一样滑过,冲到活体门后头。
核心控制室中间,一个巴掌大的黑曜石方盒静静浮在能量平台上——就是它,“时空盲盒”!
她刚要靠近,一道冷冰冰的虚拟投影“唰”地在盲盒上方闪现。是匣灵。
“警告:检测到非法绑定信号源,来源——t系列克隆体集群。抽取权限已被污染,防御协议判定:触发三级污染响应。”
与此同时,盲盒表面“咔咔”地裂开无数蛛网纹,从里头隐隐传出远古战场的鼓声和未来都市的警报,两种声音搅在一起,诡异得让人心头发毛。
林深踉跄着冲进控制室,正好瞥见旁边监控屏幕上的画面——渡鸦站在另一个不知名的平台上,手里抓着一个昏迷实验体的手腕。那实验体胳膊上,清清楚楚烙着“初代”两个字。
暗红的血,正顺着透明导管,一滴一滴,流进和盲盒连着的底座。
“他在用初代基因做引子,硬抢权限!”林深眼睛一下子红了,他全明白了。
吼声炸开,他拼命催动身体里那股快要失控的药力,整条右臂的金属“轰”一声爆开,化成几十条带倒钩的链子,死死缠住头顶的钢梁。
他借力一荡,人像陨石似的从半空砸下来,手里那柄还没完全失控的战斧,对准盲盒的紧急启动键,狠狠砍了下去!
“都想开盒是吧……那就看看,谁才是正牌的‘开盒人’!”
盲盒被强制启动的瞬间,整座海底实验室疯了似的抖起来。
一道刺眼的金色光柱捅穿了厚厚的海底岩层,撕开汹涌的海水,直冲上方风暴肆虐的海面!
光柱中间,一样东西慢悠悠地掉下来。
是半块钛合金残片,断口处刻满了古老的楔形文字,边缘还冒着肉眼可见的、扭扭曲曲的“时间蒸汽”。
林深下意识伸手接住。残片碰到他掌心金属的刹那,一个冰冷又陌生的低语,直接在他脑子深处响起来:
“容器准备好了……等填满。”
他猛地低头,心脏几乎停跳——他这条金属化的右胳膊,不但没随着药劲过去而缩回去,反而正贪婪地吸着残片上飘出来的时间粒子。金属表面,居然自己浮出了和那个黑曜石盲盒一模一样的诡异纹路!
不远处,苏晚棠手里的频谱分析仪发出刺耳警报。屏幕上清楚地显示着:林深体内,一段本来不存在、完全不该出现在这时空的生命代码,正被飞速激活。
而在监控画面拍不到的角落,一直静静站着的时骸,那双空洞的眼眶里,好像掠过去一串微光。
它慢慢转过脖子,望向林深的方向,用那万年不变的沙哑调子,喃喃念叨:
“序列……开始闭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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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室忽然安静得可怕。
只有海水微微流动的声响,还有残片边缘时间蒸汽蒸发的、几乎听不见的滋滋声。林深盯着自己那条越来越不像人的胳膊,金属的冷硬质感透过神经清晰地传回大脑,可同时,又有种陌生的“活性”在皮肤底下窜动。
苏晚棠游到他身边,频谱仪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你的生命频率在变异,”她声音绷得紧紧的,“不止是物理层面,是编码层面……它在重写你的存在基础。”
林深想开口,喉咙里却先涌上一股铁锈味。他咳了两下,吐出的唾沫在水里化开,带着细细的银色金属碎屑。“……还能控制。”他哑着嗓子说,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可话音刚落,整座实验室又猛地震了一下!
这次不是来自他们这里,而是更深、更远的地方,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地壳底下翻身。监控屏幕上,代表渡鸦的那个信号源突然亮度暴增,紧接着,所有克隆体——包括那些被林深劈碎的残骸——都同时转向同一个方向,眼眶里亮起暗红色的光。
“他在召唤。”苏晚棠快速调出能量流向图,“用初代血做引,把所有克隆体的残存能量回收……他要强行完成绑定!”
“没那么容易。”林深握紧那半块残片,金属手掌和钛合金表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残片上的楔形文字突然亮了一瞬,他脑子“嗡”地一声,无数破碎的画面冲了进来——
燃烧的星空、崩塌的城市、还有一张和他有七分相似、却布满裂纹的脸,在黑暗深处无声咆哮。
是初代实验体的记忆碎片。
“这残片……”林深喘了口气,“是钥匙的一部分。盲盒不是终点,它只是个‘门把手’,真正的锁……在我们脚底下更深的地方。”
苏晚棠愣住了:“你是说,实验室下面还有东西?”
“不止东西。”林深抬起金属右臂,指向地面,“是‘坟’。初代文明把自己埋在这儿,不是因为失败,是因为他们不敢让里面的东西出来。”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海底突然传来一声悠长、沉闷的轰鸣,像巨兽的心跳,透过层层岩体和海水,重重敲在两人胸口。
时骸缓缓走到控制室中央,它胸口的破洞还在滴着粘稠的液体,可动作却异常平稳。它抬起只剩骨架的左手,按在了主控制台上。
“协议:最终序列。”它的声音忽然清晰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形容的……疲惫,“启动条件:原生基因共鸣、时空信标确认、容器就位。三项检测……通过。”
控制台猛地亮起刺目的蓝光,整个房间的地板开始下降!
不是塌陷,是像电梯一样平稳下沉,海水被无形的力场排开,形成一个干燥的空气泡。四周的墙壁飞快上掠,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垂直通道,壁上刻满了和残片同源的楔形文字,此刻正流水般亮起幽蓝的光。
“它要带我们去哪?”苏晚棠抓紧林深的胳膊。
“去该去的地方。”林深盯着时骸的背影,忽然懂了,“它从来不是渡鸦的看门狗……它是守墓人。守了不知道多少年,就等一个‘对的人’过来。”
下沉持续了足足一分钟。当震动停止时,他们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
巨大,空旷,像把整座山掏空造出来的殿堂。穹顶高得看不见,只有无数微光粒子像星尘一样缓缓飘浮。而殿堂中央,不是什么宝座或祭坛——
是一棵树。
一棵完全由暗银色金属构成的巨树,枝干虬结,根系深扎进发光的基座。每一根枝条末端都挂着一个透明的“果实”,里面悬浮着各种难以名状的物体:半截飞船引擎、一卷发光的数据带、甚至是一颗还在缓慢搏动的心脏。
而在树根最粗壮的位置,嵌着一个圆形的缺口,大小和形状,正好和林深手里的半块残片吻合。
时骸转过身,空洞的眼眶“望”着林深。
“初代文明最后的遗产:‘时序之种’。”它的声音回荡在殿堂里,“他们抽取了七条时间线崩溃前的‘可能性’,封印在此。盲盒里流出的,不过是种子成熟时散落的一点花粉。”
它指向金属树:“完整钥匙,可以重启种子。但重启需要代价——一个同时承载‘过去基因’和‘未来载体’的容器,作为新时间线的锚点。”
林深低头看看自己半金属化的身体,苦笑:“所以我是那个倒霉容器?”
“你是被选中者。”时骸说,“从你第一次接触液态金属,基因链就和初代残留编码产生共振。深蓝血清只是催化剂,加速了必然的进程。”
苏晚棠突然插话:“如果林深当了锚点,他会怎样?”
时骸沉默了几秒。
“锚点固定时间线,自身会成为‘常量’,不再受时间流动影响。”它缓缓说,“换言之,他将永远停留在‘此刻’的状态,不再生长,不再衰老,但也……不再改变。”
永生,却是以凝固为代价。
林深没说话。他走到金属树前,抬头看着那些发光的果实。残片在他手里微微发烫,像是在催促。
殿堂外,遥远的头顶上方,又传来渡鸦能量回收引发的震动。时间不多了。
“如果我不干呢?”林深问。
“种子会在三小时内彻底枯萎,所有封存的‘可能性’湮灭。”时骸说,“而渡鸦会利用初代血强行绑定残存能量,制造出一个畸形的、只受他控制的伪时间节点。届时,整座江城……不,整个东部沿海,都会变成他肆意涂抹的画布。”
苏晚棠抓住林深的手:“一定有别的办法——”
“没有了。”时骸打断她,“这是初代文明推演过一万两千次的唯一解。他们付出全族湮灭的代价,才把种子保留到现在,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林深深吸一口气。冰凉的、带着金属尘埃的空气灌进肺里。
他想起废品站里生锈的铁皮,想起焊枪喷出的蓝色火焰,想起苏晚棠说“我是你的锚”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然后他笑了。
“行啊。”他把残片举起来,对准树根那个缺口,“不就是当个钉子嘛。老子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把东西钉牢。”
金属相接的刹那,整座殿堂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