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和翻阅纸张的动作未停,只从喉间发出一个轻微的鼻音,示意他继续。
周铎声音更沉了几分:“御史中丞权恒,于三日前上奏,弹劾李崇明徇私枉法、结党营私、藐视天威,甚至……”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沉重的字,“意图卖国。”
萧承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从纸张上抬起,落在周铎脸上,带着询问。
周铎会意,立刻补充道:“王爷您常年在凛州,对京中官员或许不熟。”
“这位权恒大人,属下已初步查过。为人耿直近乎迂阔,忠厚没什么心眼,家底……可谓清贫,在朝中并无根基倚仗。”
萧承和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翻到记录权恒信息的那一页,目光快速扫过,声音淡漠地重复:
“没背景……”
当看到某一行时,他指尖微顿,念出声:“去年北地饥荒,独自捐款三百两?”
周铎顺势看去,点头确认:“是。此人与其他官员截然不同,听闻他一件官袍能穿三年,缝缝补补,鞋袜上也多是补丁。府中仆役不超过十人,生活极为简朴。”
萧承和眼神微凝,若有所思:“三百两,或许已是他的全部家当。”
周铎深以为然:“据查,但凡有天灾,无论大小,权恒必会捐款,每次不少于五十两。其风评在清流之中,算得上极佳。”
“嗯。”萧承和淡淡应了一声,将纸张稍稍放低,“然后?”
周铎继续道:“权恒此人,无论表象还是私下探查,都不似无的放矢、构陷他人之辈。”
“他以往弹劾官员,多半证据确凿,因此陛下对其颇为赏识,认为是难得的直臣、忠臣。”
周铎话锋一转,提出关键疑点:“然而,经属下细查,权恒与李崇明之间,并无任何明显的利益冲突或政治纠葛,过往几乎毫无瓜葛。”
萧承和眸光一冷,声音带着洞察的寒意:“御史中丞,监察百官本是职责所在。他既敢弹劾,怕是查到了些什么,或者……自以为查到了些什么。”
周铎面露疑惑:“可李崇明心思缜密,行事老辣,怎会轻易留下如此致命的把柄?”
萧承和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语出惊人:“李崇明自然不会。”
“但若这本身,就是一个针对权恒,或者……意在试探朝局反应的圈套呢?”
周铎闻言,瞳孔微缩,立即反应过来:
“王爷的意思是……这是李崇明故意放出的饵?可他为何要针对一个毫无背景的权恒下手?”
萧承和微微摇头,并未直接回答,转而问道:“陛下对此,是何态度?”
周铎脸色凝重:
“据宫内传出的消息,陛下阅罢奏折,龙颜不悦。现已下令,李崇明与权恒二人,皆于各自府中静思,无诏不得出。朝中众人对此事讳莫如深,无人敢公开议论。”
萧承和目光重新落回手中关于权恒的那页纸上,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眼神深邃难测。
沉默片刻,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冷淡:“还有何事?”
周铎似才想起,忙道:“还有一事,关于安扶之。”
萧承和眉峰一挑,看了过去:“他吐露出什么了?”
周铎声音沉了下去:“在审讯期限的最后一日,安扶之于刑部大牢内,暴毙而亡。”
萧承和眉头骤然锁紧:“死了?如何死的?”
周铎点头,语气肯定:“明面上报的是畏罪自戕。但属下设法查探得知,安扶之脖颈上的刀伤乃是死后才添上去的。其真正的死因,似是中毒。”
“中毒?”萧承和眸中寒光一闪。
“是。”周铎确认道,
“谢友明谢大人将死讯与初步口供呈报上去后,陛下虽动怒,但因已有部分口供,且线索看似指向明确,最终便以畏罪自杀结案。”
萧承和冷哼一声,话语间讽刺意味十足:“刑部大牢,何时成了想来便来,想灭口便灭口之地了?”
他随即追问,“那份口供,说了什么?”
周铎默然一瞬,回道:“安扶之承认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其女安闵蔺。”
“贿赂上官陈仑山一事,证据确凿,陈仑山已被撤职抄家,流放三千里。至于那些来历不明的墨块,他一口咬定是受江湖术士蒙骗所得,其余一概不知。”
“只吐出一个陈仑山?”萧承和语气森然。
周铎沉重地点头:“是,仅有陈仑山一人。其余线索,随他之死,尽数断绝。”
萧承和将手中那叠记载着朝堂暗流的纸张递还给周铎,面上已恢复一贯的冷峻平静,仿佛刚才听闻的不过是寻常公务。
他抬眼,望向马车窗外逐渐清晰的、巍峨的宫墙轮廓,声音低沉而果决:
“进宫吧。”
————
御书房内
听到皇帝那看似感慨实则暗藏深意的话语,萧承和心念电转,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谨谦卑的模样。
他微微躬身,声音平稳而清晰,措辞极为谨慎:
“陛下明鉴。李大人……确为臣之恩师,臣年少时蒙其教导,于学问、处事之上,皆受益良多。”
萧承和刻意停顿了一下,眉宇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与困惑,继续道:
“只是……臣多年来戍守边陲,对朝中诸多事务与人事牵扯,实在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评议。”
他话锋一转,将焦点引向弹劾者:“臣此前亦有听闻,御史中丞权恒大人,乃监察百官之能臣,风评极佳,所劾之事多证据确凿,实为陛下不可多得之忠直臂膀。”
萧承和先是肯定了权恒,随即又迂回地为自己和李崇明留下余地,
“然,臣内心深处,亦不愿相信恩师会是奏疏中所言那般……故此,臣私心揣度,此事或许其中存有某些误会也未可知。”
他最终将判断权完全交还皇帝,姿态放得极低:“权大人与李大人,皆为国朝栋梁。此事关乎重大,确需陛下明察秋毫,仔细查证,务必水落石出。既不可冤枉忠良,寒了众臣之心”
“亦不可纵容蠹虫,损及国本。一切,但凭陛下圣裁。”
说完,他身子又微微弯曲了些,显示出绝对的服从。
这番回答,可谓滴水不漏。
既承认了他与李崇明的师生之谊,又强调了自己对朝局“不了解”而置身事外;
既褒扬了弹劾者的忠直,又委婉表达了“不愿相信”恩师有罪的个人情感;
最终将难题和裁决权完全推回给皇帝萧靖,自己丝毫不露倾向,完美避开了任何可能被解读为结党或野心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