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和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不得不打破这短暂的温情,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提醒道:
“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的话如同警钟,让林清漪瞬间从与父亲团聚的悲喜交织中清醒过来。
她明白,必须离开了。她依依不舍地松开父亲的手,一步三回头。
林远山站在门口,望着女儿和那位身份尊贵却同样身陷囹圄的亲王,身影逐渐融入黎明前的黑暗中,老泪再次无声滑落。
他知道,女儿这一去,又是回到那个龙潭虎穴,前途未卜。
萧承和带着林清漪,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承载了太多痛苦与秘密的林家小院,再次回到了那座被无数双眼睛暗中监视着的、华丽而冰冷的晋王府。
短暂的喘息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更加凶险莫测的明天。
……
次日,天光尚未大亮,一层薄薄的晨雾还笼罩着胤都。
林远山早已起身,他默默地将一个准备好的小包裹背在肩上,那里面装着他精心准备的物事。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牵出那匹老马,动作略显迟缓地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寂静的林家小院,目光复杂地在那扇熟悉的窗户上停留片刻——那是女儿清漪曾经的房间。
随即,他轻轻一抖缰绳,老马迈开步子,载着他匆匆融入了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向着城外而去。
一个时辰后,晨雾尚未完全散尽,他来到了那片熟悉的、面向开阔野地的僻静山坡。
苏晚的坟冢静静立在那里,依旧没有名字,只有一块光洁而沉默的石头标志着她的安息之地。
林远山勒住马,默默凝望了那座无字碑片刻,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搭在一旁的矮树上,然后径直走向坟冢。
林远山没有立刻取出祭品,而是首先在坟前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和老茧的手,开始极其仔细、轻柔地清理坟冢周围新长出的杂草。
“啊晚……”
他一边拔除那些顽强的草叶,一边如同闲话家常般低语,声音带着宿夜未散的沙哑,“我知道你最爱干净,也爱漂亮……这荒郊野岭的,定是让你受委屈了。这些杂草,碍眼得很……”
林远山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根杂草的拔除,都是一次精心的打理。
指尖偶尔会触碰到冰凉的泥土,他便停顿一下,目光更加柔和,仿佛透过这层泥土,能感受到下方安眠之人的气息。
拔着拔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温馨的往事,嘴角竟牵起一丝带着苦味的笑意,声音也低沉柔和了几分:
“若是……若是换作是我躺在这里,你定会天天来看我,定舍不得我风吹日晒,定会像现在这样,天天来替我拔草,陪我说话吧……”
他沉浸在这虚幻的想象中,脸上甚至浮现出片刻的幸福与安宁,仿佛那个温婉的身影就在身旁,正轻声嗔怪他:
“夫君,不可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我们定会平平安安,长相厮守的……”
林远山将清理下来的杂草仔细拢到一边,确保坟冢周围干干净净,如同他记忆中妻子总是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家。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蹲正身子,小心翼翼地解下背上的包裹,放在膝头,一层层打开。
里面露出一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桃花酥,还有一小罐色泽温润的干花茶。
他极其郑重地,将这两样东西轻轻摆放在刚刚清理干净的无字墓碑前。
“啊晚……”
当他再次开口,声音里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顺着苍老的脸颊滑落,“是我对不起你……十几年了……我……我依旧没能让你堂堂正正地拥有一个名字,刻在这石碑之上……”
林远山伸出手,指尖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愧疚,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冰冷粗糙的碑石,仿佛在触摸爱人永远停留在青春年华的脸庞。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将积压的心事毫无保留地倾泻:
“啊晚……你会不会怪我?怪我这段时日都没能来看你……咱们的女儿,清漪……她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极了当年的你……”
提到女儿继承了妻子的眉眼,他脸上那深切的悲痛中,终于透出一丝真实的、带着骄傲与怀念的温暖笑意。
然而,这丝笑意如同冰雪消融般短暂,瞬间便被更沉重、更痛苦的阴霾所取代。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充满了难以承受的自责与无力感:
“可是啊晚……是我没用……是我这个做爹的没用啊!”
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已久的泪水再次决堤,混合着无尽的痛苦奔涌而出,“我终究……终究还是没能护住我们的清儿,我答应过你要好好照顾她的,我……清儿她……她……”
话到此处,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只剩下破碎的、泣不成声的呜咽在空旷的坟地间回荡。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地下的妻子描述他们女儿正在经历的残酷——那诡异的墨纹,那被迫的共生,那看不见未来的囚笼。
可若不说,这世间,他还能向谁去倾诉这剜心之痛?
林远山老泪纵横,仿佛要将一生的眼泪都在此流尽。
他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抚摸着面前冰冷无字的石碑,那粗糙的触感,似乎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汲取微弱慰藉的源泉。
“啊晚……” 他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清儿…清儿她被用上了‘墨锁’……和李崇明那个恶魔的学生,晋王的命绑在了一处……可恨我钻研了这么多年,至今……至今还没有找到解除之法……”
“我更是没办法带着她远走高飞,逃离这是非之地……啊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像个迷途无助的孩子,在至亲之人面前,终于卸下了所有坚强的伪装,露出了内心最深的恐惧与迷茫。
巨大的悲伤过后,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慢慢从他浑浊的泪眼中升起。
林远山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决绝:
“啊晚……当年……是我无能,没能早早察觉李党的阴谋诡计,没能从那张巨网中救下你……这份悔恨,折磨了我十几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力量都吸入肺腑,“如今!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散尽一切,也一定要保住我们的女儿!我绝不会让清儿重蹈你的覆辙!”
“啊晚……你在天有灵,一定要相信我……等着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化作最深的祈愿与承诺:
“待到此间事了,待到李党伏诛,待到墨锁解开,待到我们的清儿……重新获得自由,平安喜乐地活下去……待到我完成了一个父亲该做的一切……我便……我便去寻你……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