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房客”案以其新颖的犯罪手法和精巧的数字骗局,在有限的范围内引发了不小的震动。结案报告被作为典型案例上报,司徒亮的名字再次在内部简报中被重点提及,但他本人对此的反应近乎于无,将所有后续的文书工作、报告撰写以及可能的外部询问,都干脆利落地推给了老何去应对处理。
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日常的推理练习,注意力很快便重新回到了叶采薇留下的那些复杂而精妙的药方世界。
他开始花费更多的时间,在事务所附带的小厨房里,对照着叶采薇绘制的、带有详细火候与时间标记的示意图,尝试亲手熬制那些据说能固本培元、安抚心神的药膳。空气中交织着草药的清苦与食材的温润香气,取代了以往卷宗散发的油墨与陈旧纸张的味道。他甚至找出了落满灰尘的电子秤,严格按照克数称量药材,那份专注与严谨,丝毫不亚于他分析案发现场的物证。
苏瑾的腿伤在精心治疗下恢复得比预期要快,已经可以依靠拐杖进行短暂的室内活动。她婉拒了司徒亮和老何过于频繁的探视,理由是医生嘱咐需要绝对静养,实则是不愿让他们,尤其是司徒亮,看到自己暂时失去敏捷与力量、略显脆弱的一面。
她通过加密通讯频道远程处理着支队里的一些日常事务,语气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果决与干练,只是在偶尔与司徒亮进行必要的工作沟通,视频即将挂断的瞬间,她会凝视着屏幕上那张冷峻却难掩疲惫的脸,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关切或超越工作范畴的话语,但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复杂的轻叹,消散在电流的杂音里。
这天清晨,南都市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秋雾之中。司徒亮收到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加急快递包裹。拆开层层防震包装,里面并非他预想中的药材,而是一封用传统信封装着的亲笔信,以及一小包用韧性极佳的桑皮纸仔细包裹、以棉线捆扎的物事,尚未打开,一股清冽中带着甘醇的奇异花香便透纸而出,令人精神一振。
信纸是带有暗纹的仿古宣纸,触手温润,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力透纸背:
司徒先生台鉴:
见字如晤。
江南之地,近日阴雨连绵,数日未歇。药圃受潮气所侵,部分娇贵药材如紫苏、薄荷之属,叶缘已见霉斑,恐影响药效。采薇需多耽搁些时日,细心翻土、晾晒、打理,归期恐将延后半月,至下月初方能返回。心中甚是挂念先生身体,未知药茶可还适口?万望按时用药,勿要过度劳神,尤忌心血耗尽之举。
随信附上‘醒神香’少许,此乃采薇用今春亲手所采、晨露未曦时的茉莉、建兰,辅以少量碾碎的茯神木与琥珀粉,依古法秘制而成,阴干窖藏已有数月。先生于伏案劳神、推演过度之时,于案头取少许焚之,可清心明目,疏解郁结,缓解疲乏。用法与寻常线香无异,只需置于香插或香炉中点燃即可,香气淡雅,不致浓烈呛人。
另,昨日于镇上古籍铺中偶得医道残卷一本,纸页泛黄,年代似已久远。其中记载一奇特脉象,名曰‘镜心脉’,描述其‘心如明镜,照见纤毫,然过耗则脉象浮越,如镜面生漪,神气易损’。此描述与先生偶尔提及动用‘心镜’后之体感与代价,颇有隐隐相合之处,或可互为印证,探求调养之本。待归时携此残卷与先生一同参详琢磨。
琐事繁杂,不便赘言。秋风渐凉,望君善自珍重,静待归期。
采薇 谨书
信并不长,言语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字里行间流淌的关切之意,却如同江南的细雨,细腻而绵长。那包精心秘制的“醒神香”,更是将这份心意落到了实处。司徒亮小心地解开桑皮纸上的棉线,只见里面是混合均匀的、干燥的花朵与细微木屑,色泽自然,香气沁人心脾。他拈起一小撮,放在鼻尖下深深嗅了一下,那股清冽幽远的香气,仿佛真的具有某种穿透力,能驱散连日来分析数字迷宫所带来的精神滞涩与疲惫,让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思绪都变得明晰了几分。
他将信纸按照原有的折痕仔细收好,放入书桌抽屉一个隐秘的夹层中。然后,他在杂物间里翻找片刻,寻出一个许久未用的、造型古朴的黄铜小香炉,擦拭干净后,按照叶采薇信中所嘱,用特制的香炭引燃了一小撮“醒神香”。淡淡的、略带青白色的香烟自香炉孔洞中袅袅升起,初时细微,逐渐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那清雅的香气并不霸道,却极具存在感,缓缓地将事务所内原本冷硬的气息浸润、软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氛围。
他坐回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中,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开始一天的工作,而是罕见地任由自己发了一会儿呆。窗外是南都市司空见惯的、被高楼切割成方块的灰蒙蒙的天空,而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叶采薇信中所描绘的、被连绵阴雨笼罩的江南水乡景象,白墙黛瓦,雨丝如织,以及她戴着斗笠、俯身于药圃间,细心检查每一片沾染了霉斑的叶片时,那专注而温婉的侧影。
一种陌生的、类似于…牵挂与期待交织的柔软情绪,在他那颗习惯了面对罪恶与谜题、如同坚冰般冷静的心脏深处,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带来一丝微痒而陌生的暖意。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试图凭借强大的意志力驱散这突如其来的、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柔软心绪,将注意力强行拉回现实的轨道。他伸手拿起林娜早上刚刚送来的、关于近期几起未结小案的汇总报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个正吐纳着清烟的小小香炉。
烟雾缭绕,姿态变幻不定,如同江南水乡无法捉摸的雨丝,又似某人眼中温柔的水光,正无声无息地渗透、改变着这片原本只属于钢铁逻辑与冰冷罪案的空间。
也许,某些更深层次的、关乎内心的改变,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无息。
就在这时,他放在手边的加密通讯手机发出了急促的、特定于老何的震动频率。
“司徒,休息调整得差不多了吧?”老何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熟悉的、通常意味着新案子即将到来的凝重,但这次,似乎还夹杂着些许困惑,“刚接到下面的汇报,城西那边新开的‘星光音乐厅’,出了点…怪事,我觉得可能还是需要你过去看一眼。”
“音乐厅?”司徒亮刚刚因“醒神香”而略微放松的神经瞬间再度绷紧,条件反射般地,他想起了不久之前结案的流音阁,以及那架内部隐藏着杀人机关的斯坦威三角钢琴。优雅的艺术与冰冷的死亡,有时仅有一线之隔。
“对,星光音乐厅。他们说,为即将举行的一场大型慈善晚会准备的一架古董自动演奏钢琴,昨晚排练结束后,清洁人员分明记得已经断电并盖好了防尘罩,但午夜过后,保安巡楼时,却隐约听到演奏厅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钢琴声。调取监控,发现那架钢琴的防尘罩不知何时滑落,琴键…似乎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己起伏了几下,弹奏了几个不成调的音符。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外人进入的痕迹。工作人员觉得邪门,心里发毛,就报警了。”老何的语气带着一种“这都什么事儿”的无奈。
自动演奏钢琴…无人触发…深夜自响…监控异常…
司徒亮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所有杂念被彻底摒除,整个人的气场为之一变。
“把具体地址和联系人发给我。”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果断,“我马上过去。”
他伸手,干脆利落地按熄了香炉中刚刚燃起不久、正散发着宁静气息的“醒神香”。江南的细雨、药圃的清香、以及那份悄然滋长的柔软心绪,都被他暂时封存在内心深处。都市迷宫的又一个新谜题,已经带着它特有的诡异气息,向他发出了不容拒绝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