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国际医学伦理峰会的主会场,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丁守诚坐在主席台正中央,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然锐利。他正在做关于《基因编辑技术边界与伦理守护》的主题报告,声音通过高保真音响系统传遍会场的每个角落。
“我们必须坚守科学的底线,”他的手指轻叩讲台,发出沉稳的声响,“人类的基因库是自然演化的瑰宝,任何贸然的、不受控制的干预,都是对生命神圣性的亵渎……”
台下前排,赵永昌微微侧身,对着身旁的某国政要低语,声音恰好能让周围的记者捕捉到:“丁老真是学界定海神针,有他在,某些激进的、不负责任的研究就翻不了天。”
庄严坐在靠后的位置,看着台上那个他曾经无比敬重的导师、学界泰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彭洁冒险获取的原始数据碎片,苏茗母亲遗物中梳理出的时间线,还有李卫国日记里隐晦的指控……所有这些,都与台上那人道貌岸然的形象激烈冲撞着。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微型存储器,那里有彭洁刚刚传回的、最关键的一组数据对比图——丁守诚早年发表的、奠定了其学术地位的几篇核心论文中的关键基因序列,与后来被系统性地从公共基因库中抹除、篡改的原始记录,并排对比。铁证如山。
“……因此,我坚决反对任何以优化基因为目的的临床尝试,那将打开潘多拉魔盒……”丁守诚的演讲到了尾声,语气慷慨激昂。
就在这时,会场后方的大型显示屏,以及所有与会者手中的平板电脑或手机,屏幕猛地一闪!
丁守诚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份并排的、标注着高亮差异的基因图谱。左侧,是丁守诚论文中引用的、“完美”的参照序列;右侧,是斑驳不清、但清晰可辨的原始实验记录扫描件,上面布满了手写的、被红圈标记出的“异常”、“不可控”、“建议终止”等字样。
一个经过处理的、冰冷的电子音通过会场音响炸响:
“丁守诚教授,请您向全球学界解释,您于2003年《自然》期刊发表的《特定基因片段与早期胚胎发育关联性研究》一文中,图3所示序列,为何与原始实验记录编号E-17A中的数据存在47个位点的系统性差异?这些被您刻意隐瞒的‘异常’数据,是否直接导致了后续三名志愿者胚胎的着床失败和早期流产?”
会场死寂了一秒,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哗然!
记者们的长枪短炮瞬间转向屏幕,又猛地转回主席台,捕捉着丁守诚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丁守诚僵在原地,握着讲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脸上的从容如同脆弱的玻璃面具,瞬间布满了裂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那精心构筑的、德高望重的形象,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数字利刃,从内部狠狠剖开。
“黑客攻击!这是污蔑!”赵永昌猛地站起,对着工作人员怒吼,“切断信号!立刻!”
然而,信息如同病毒,一旦释放便无法收回。几乎是同一时间,全球各大科技、医学新闻网站的头条都被同一份匿名泄露的数据包占据标题——“学术之神陨落:丁守诚早期研究数据造假实证”。
权威赖以生存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信任。而当信任被证据击碎时,崩塌只在顷刻之间。
2
距离峰会会场十五公里外的市中心医院,此刻正陷入另一种混乱。
“联系不上信息科!全院电子病历系统瘫痪!”
“心电监护仪乱码!血压数据读取异常!”
“药剂科电脑被锁死,无法提取库存清单!”
护士站的电话响个不停,焦灼的呼喊在走廊里回荡。彭洁刚协助处理完一个急诊病人,擦着额角的汗,看着眼前乱象,眉头紧锁。她快步走到一台暂时还能操作的手动备份记录电脑前,插入U盘。
屏幕上弹出的,并非预想中的常规日志,而是一串串快速滚动的、夹杂着基因序列片段的异常代码。这些代码如同拥有生命,扭曲、变形,不断尝试着与医院内部某个隐藏的端口建立连接。
“彭护长!”一个年轻护士跑过来,脸色发白,“三号IcU那边……那个坠楼少年的监护仪,还有旁边苏医生女儿的监护仪,屏幕……屏幕自己亮了,显示的不是生命体征,是……是一些不断闪动的、发光的树枝图案!”
彭洁心头猛地一沉。她知道那是什么——是那株在医院花园破土而出的发光树苗的简化图谱!是那个匿名Id曾发送过的生物活性代码的变体!
病毒,或者某种未知的生物信息信号,已经不满足于感染硬盘和数据,开始直接侵袭连接着人体的医疗设备!它将深藏于两个少年体内的基因镜像联系,以一种诡异而直观的方式,公之于众。
象征着现代医学权威的医院,其运行的核心——精准的数据、可靠的设备——正在从内部瓦解。医生们依赖的“眼睛”和“大脑”被未知的力量干扰、劫持。绝对的掌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未知的、深切的无力感。
彭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拿出加密电话,快速给庄严和苏茗分别发送了简短的信息:
“医院系统遭生物信息病毒攻击,设备显示异常基因关联图案。源头可能指向‘树’。”
信息发出的瞬间,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也猛地一黑,随即,同样的发光树枝图案,幽幽地亮起,无声地摇曳。
3
网络世界的风暴来得更为猛烈、更为癫狂。
“学术造假”只是一个引信,点燃的是积蓄已久的、对权威的普遍不信任。
某知名科普博主发布长文:《从丁守诚看整个学界的‘皇帝新装’:我们还能相信谁?》,文章不仅梳理了丁守诚事件,更将矛头指向了与丁氏家族关系密切的评审机构、接受了赵永昌巨额捐赠的顶级实验室,质疑整个学术共同体的自律能力。
评论区迅速沦为战场:
“扒得好!早就说这些所谓的泰斗,背后不知道多少肮脏交易!”
“呵呵,一丘之貉!医疗黑幕还少吗?看看那些天价药!”
“基因编辑?克隆人?他们早就躲在实验室里玩疯了!我们就是小白鼠!”
“只有我觉得那发光的树很诡异吗?是不是什么新型生物武器泄露?”
“楼上+1,医院都瘫痪了,细思极恐!”
阴谋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滋生、传播。有人将发光树木的图片与古籍中的“妖木”对比,声称这是末世征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见过“克隆人”在夜间活动;更有人将庄严、苏茗等人的照片扒出,打上“科学怪人帮凶”的标签。
赵永昌旗下的媒体试图引导舆论,将庄严塑造为“因心理问题产生幻觉并恶意泄露数据的危险分子”,但立刻被海量的、质疑其资本操控学术的声浪淹没。
真相、谎言、猜测、愤怒、恐惧……所有的一切在信息洪流中搅拌、发酵,最终形成一股摧毁一切的泥石流。传统的权威声音——无论是学术权威、医疗权威还是媒体权威——在这股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笨拙,甚至可笑。
人们突然发现,他们曾经深信不疑的基石,原来是沙土构筑的。科学不再是真理的代名词,医院不再是生命的绝对保障,甚至连眼睛看到的“实实”,都可能被轻易篡改。
一种深刻的、弥漫性的信任危机,如同瘟疫般在虚拟与现实世界中同时蔓延。
4
庄严站在峰会会场外的走廊阴影里,隔着玻璃,能看到里面依旧混乱的景象。丁守诚早已被护送离开,但留下的真空与震撼,仍在持续发酵。
他手中的微型存储器微微发烫。里面的证据,是扳倒巨人的武器,但也同时释放出了无法预知的恶魔。他追求的真相,撕开了谎言的帷幕,却也动摇了整个体系的稳定。
苏茗的电话打了进来,背景音里夹杂着女儿的哭闹和仪器的警报声。
“庄严,你看到了吗?网上……全乱了!医院也……我女儿和那个少年的情况……”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我们……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庄严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城市镀上一层残破的金色。远处,某栋大楼的巨型屏幕上,正快速滚动着关于“权威崩塌时代”的即时评论。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了地下实验室里那个作为“预言核心”的婴儿,想起了医院里那株破土而出的发光树苗,想起了李卫国日记里那句充满悖论的话:“……打破枷锁,必先承受无序之痛……”
旧的权威正在崩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但这崩塌的废墟之下,是新生的契机,还是更深沉的黑暗?
他对着话筒,声音低沉而沙哑:
“旧的神殿已经裂缝丛生,我们只是……推了它一把。苏茗,没有回头路了。准备迎接风暴吧,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听筒里,只剩下电流的嘶嘶声,以及背景里,那象征着旧秩序瓦解的、持续不断的混乱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