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光,冰冷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投射在无影灯下那片被严格消毒过的区域。庄严深吸一口气,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熟悉的——人体的温热,组织的韧性,血液的粘稠。这是一台复杂的腹腔肿瘤切除手术,患者是一位身份特殊的政要,不容有失。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将视觉、触觉和解剖知识完美融合,柳叶刀划开皮肤的弧度,精准得如同经过计算机模拟。
然而,就在他准备分离一处紧密粘连的血管时,一阵毫无征兆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不是生理上的疼痛。那感觉更诡异,更深入骨髓。仿佛有一根冰冷的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意识深处,搅动起一片混沌的、不属于他自己的恐惧和绝望。眼前的手术视野甚至出现了瞬间的晃动和重影,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属于小女孩的、濒死般的呜咽。
“庄主任?”一旁的助手敏锐地察觉到他动作那微不可察的凝滞。
庄严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清明,只有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暴露了他刚才经历的冲击。“没事,继续。”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撞击着肋骨。
是苏茗的女儿,那个叫瑶瑶的小女孩。他几乎能肯定。那种独特的、带着基因层面共鸣的恐惧波动,与他之前在瑶瑶病房感受到的残留气息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儿科隔离病房。
苏茗正俯身检查瑶瑶的体征。女儿睡得很不安稳,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小脸上失去了血色。仪器上,心率曲线突然毫无征兆地窜高,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紧接着血氧饱和度也开始小幅下跌。
“瑶瑶?”苏茗轻声呼唤,手指搭上女儿纤细的手腕,脉搏快得让她心惊。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失重般的眩晕感向她袭来!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正从某个高处急速坠落,风声在耳边呼啸,冰冷的恐惧感渗透每一个毛孔。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床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苏医生?您没事吧?”旁边的护士吓了一跳。
苏茗甩了甩头,幻觉消失了,但那份心悸感依旧残留。她猛地看向窗外,目光仿佛要穿透层层墙壁,落到外科大楼的某间手术室或者……那个坠楼少年的IcU病房。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这种奇怪的“感应”,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强烈,仿佛有一条无形的丝线,将她和某个遥远的痛苦源头紧紧捆绑。
她颤抖着手调出瑶瑶最新的基因谱系分析图,又将存在手机里的、那个代号“影”的坠楼少年的部分非保密基因片段并排对比。屏幕上,那诡异的“镜像对称”区域,此刻似乎正散发着微弱的、只有她能感知到的“共鸣”光晕。
而在IcU内,则是另一番骇人景象。
代号“影”的少年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涣散,没有任何焦点。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监护仪上的警报瞬间响成一片!心率、血压数值疯狂跳动,远远超出了安全范围。
“镇静剂!快!”值班医生大声喊道。
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少年扭曲的嘴唇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夹杂着痛苦的呻吟:“……高……好黑……姐姐……疼……”
护士在慌乱中试图按住他挥舞的手臂,指尖偶然触碰到他颈侧的皮肤,一股强烈的、悲伤的情绪如同电流般窜入她的意识,让她瞬间僵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仿佛感同身受到了一种极致的孤独和恐惧。
“他……他好像在害怕什么……非常害怕……”护士声音发颤地说,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这种感觉。
三个不同的地点,三个被特殊基因纽带连接的生命体,在同一时间,以不同的方式,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和痛苦。那所谓的“镜像”,并非静止的图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能够传递情感与感知的诡异通道!
庄严以惊人的意志力完成了手术的收尾工作。缝合最后一针,他几乎是立刻扯下沾血的手套,脚步有些虚浮地快步走向休息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这双被誉为“神之手”、能稳定完成最精密手术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一直以来,他都将基因视为一套复杂的化学编码,是可以通过技术去解读、甚至修正的“程序”。他追查真相,是出于职业道德和对生命的尊重,是为了理清历史的错误。但此刻,他亲身经历的这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不再是冷冰冰的数据和伦理辩论。这是一种活生生的、超越物理距离的连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甚至无法用现有科学原理解释的生命现象。
他想起了旧实验室里那些残缺的记录,那些关于“意识场”、“基因共鸣”的潦草笔记,当时他只以为是狂想家的呓语。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丁守诚、李卫国他们早已触及,却不敢公之于众,甚至自身都无法掌控的深渊一角。
丁守诚追求的“完美容器”,赵永昌觊觎的基因力量,难道指的就是这个?一种超越个体,实现意识或感知共享的……进化?或者说……变异?
他猛地想起信息科那位高手在追踪数据流时,曾含糊地提到过一种基于生物电磁场的“非标准信息传输模式”。当时他们都将重点放在网络数据上,忽略了这条线索。
还有彭洁护士长,她曾隐晦地提起,多年前那批志愿者中,极少数人曾报告过类似的“心灵感应”现象,但都被当作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幻觉处理了。
所有支离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恐怖的“镜像效应”串联了起来。
庄严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洗手池边,用冷水反复冲洗脸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镜子里映出的男人,眼神深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茫然。
他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医疗黑幕,一个家族阴谋,甚至不仅仅是一场伦理风暴。
他面对的,可能是人类生命形态本身正在发生的、一场静默却剧烈的突变。而他和苏茗,以及所有携带了那些异常基因标记的人,都已然身处这场风暴的中心,无法逃离。
他拿出加密电话,快速拨通了苏茗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被立刻接起,那边传来苏茗急促而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庄主任?你……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
“嗯。”庄严的声音低沉沙哑,“瑶瑶怎么样?”
“暂时稳定了,但刚才……”苏茗的声音带着后怕,“我感觉自己好像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有,‘影’那边……”
“IcU刚报了紧急情况。”庄严打断她,语气凝重,“苏医生,我们之前的推断可能太保守了。这‘镜像效应’,比我们想象的更……‘活跃’。”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苏茗压抑的呼吸声。过了好几秒,她才艰难地开口:“这意味着什么,庄严?他们……瑶瑶和那个少年,他们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一方的痛苦,另一方也能感受到?”
“恐怕不止是感受。”庄严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见那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基因纽带,如同无数发光的丝线,在城市的夜空下无声地交织、缠绕。“可能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共生,或者干扰。我们现在看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们必须重新评估一切。包括李卫国留下的那些看似荒谬的数据,包括发光树苗与基因序列的关联性。我们正在踏入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苏茗。每一步都必须万分小心。”
挂断电话后,庄严久久伫立在窗前。城市璀璨的灯火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斗争的性质已经彻底改变。医院内部的权力倾轧,资本的黑手,过往的恩怨……在这些超越常理的“生命编码”面前,似乎都显得……渺小了。
然而,这并未带来任何轻松,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对未知的敬畏与恐惧。
深渊,已然回以凝视。
而在这片由基因编织的、深不可测的镜像深渊中,他们看到的,究竟是未来的曙光,还是文明终结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