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实验室的空气粘稠而冰冷,带着一股消毒水与培养液混合的、仿佛生命在无机质环境中缓慢腐败的奇特气味。庄严紧贴着冰凉合金墙壁,阴影将他完全吞没,只有对面培育舱散发出的幽幽蓝光,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边缘勾勒出一圈微芒。
那不是苏茗。
却又……分明是苏茗。
培育舱的弧形玻璃后面,悬浮在淡蓝色营养液中的,是一个蜷缩的、赤裸的女性躯体。黑色的长发如同海藻般在液体中微微飘荡,身体的每一处曲线,每一分轮廓,都与庄严记忆中那位冷静而坚韧的儿科医生别无二致。面容安详,仿佛只是陷入沉睡,皮肤在营养液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玉石般的光泽。
但那种绝对的静止,那种通过管线与冰冷机器相连的生命维系方式,宣告着这绝非自然的睡眠。
一种源自认知基底的寒意,顺着庄严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凝固时发出的“嘎吱”声。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是被强行塞入过量荒谬信息而产生的、尖锐的耳鸣。
“这……不可能……”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嘶鸣。
几乎是本能,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苏茗。
苏茗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实验室的墙壁还要苍白。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微微凸出,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眼眶的束缚。那不是惊恐,而是一种更深层、更彻底的东西——是整个世界、所有自我认知在瞬间被彻底砸碎后露出的、赤裸裸的虚无。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一条离水的鱼,试图呼吸,却吸不进任何氧气。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幅度很小,频率却极高,那是神经在承受远超阈值的冲击后产生的、彻底的失控。
庄严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她可能软倒的身体。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苏茗手臂的瞬间——
“滋啦——”
一声电流的轻响,打破了死寂。
培育舱侧面,一个原本黯淡的旧式投影仪突然自行启动,射出一束光线,在舱体旁边的空地上,凝聚成一个模糊、闪烁不定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逐渐清晰,是一个穿着几十年前款式中山装、戴着厚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的面容带着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混合着儒雅与固执的气质。
李卫国。
那个在官方记录中,早已死于实验室爆炸的研究员。
全息影像中的李卫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穿透时光,凝视着此刻的闯入者。他的嘴唇开始机械地翕动,一段预先录制好的、带着明显电流杂音的话语,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开来:
“如果你们看到这段影像,说明‘伊甸’项目并未随我的‘死亡’而彻底终结,也说明……你们发现了‘镜像体’。”
“镜像体……”庄严在心中默念这个冰冷的名词,感觉喉咙发紧。
“这不是自然的孪生,”李卫国的影像继续以一种平铺直叙的、缺乏情感波动的语调说道,仿佛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这是利用丁守诚教授提供的、从苏茗女士胚胎时期提取的细胞核,进行的体细胞核移植(ScNt)技术产物。目的,是为了研究特定基因谱系在完全一致遗传背景下,受不同环境影响的表现差异,以及……作为‘备用’资源存在的可能性。”
“备用……资源?”苏茗猛地吸了一口冷气,那声音像是破旧风箱的嘶鸣。她的颤抖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僵直,一种被极致的侮辱和恐惧冻结后的僵硬。她看着那个漂浮在液体中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躯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不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她,或者说,她的遗传物质,只是一个可以被复制、被备份、被作为“资源”储存起来的……东西?
“丁守诚……”庄严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退休教授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在他眼前闪过,此刻却显得无比狰狞。违规基因实验,篡改数据,隐藏私生子……现在,竟然还有克隆人!他到底还隐藏了多少骇人听闻的秘密?
李卫国的影像无视他们的震惊,继续抛下更沉重的炸弹:“同时,我必须在此声明,外界所流传的,我因实验事故意外身亡的‘遗书’,系丁守诚与赵永昌合谋伪造。我发现了他们意图将研究成果用于非伦理商业及优生学目的的证据,并试图阻止,因此招致杀身之祸。我的‘死亡’,是为了掩盖他们更大的罪行。”
伪造的遗书!灭口!
庄严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二十年前的疑云,在此刻被这来自“死者”的指控,撕开了一个鲜血淋漓的缺口。丁守诚不仅仅是学术不端,他很可能……是杀人犯!
“然而,科学本身无罪。”“李卫国”的影像话锋一转,那空洞的眼神似乎聚焦了少许,“‘镜像体’的存在,挑战了我们对于‘自我’、‘唯一性’和生命尊严的传统认知。她们是镜子,映照出我们自身的伦理边界究竟在何处。观察她们,研究她们,但请……不要将她们仅仅视为工具。她们承载着与本体相同的生命密码,或许……也承载着破解丁氏基因谜局,甚至连接那‘发光嵌合体’的关键。”
影像开始剧烈闪烁,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数据……备份在……安全……地方……警惕……‘完美容器’……”
话音未落,投影猛地熄灭,实验室重新陷入培育舱幽蓝光芒的主宰。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呵……呵呵……”苏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沙哑,充满了绝望和自我解嘲的意味,“原来……这就是答案?我找了那么久的答案?我的孪生兄弟……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以这种……这种形式……存在着?”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培育舱,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那里躺着的,是另一个“她”,一个被剥夺了出生、成长、选择权利的“她”。是姐妹?是复制品?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关于她自身命运的残酷隐喻?
就在这时——
“嘀……嘀……嘀……”
一连串轻微却急促的电子音,从最近的那个培育舱内部传来。
庄严和苏茗同时一震,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舱内液体中,那个与苏茗一模一样的克隆体,其眼皮下的眼球,开始出现快速的眼动!
紧接着,连接在她身体上的数根生物电传感器线条,陡然波动起来,旁边的显示屏上,原本平稳的脑电波曲线,开始出现异样的、代表着意识活动的活跃峰谷!
她不是在沉睡。
她正在……醒来!
苏茗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阻止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但那双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看到地狱景象般的骇然。
庄严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御姿态,身体紧绷,肾上腺素急剧分泌。面对一个苏醒的、拥有与苏茗完全相同基因的“人”,他完全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混乱?是攻击?还是……某种更超乎理解的现象?
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以及那屏幕上越来越活跃的脑波曲线,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禁忌生命的降临。
幽蓝的光,映着苏醒的“镜像”,也映着两个闯入者惨白而震惊的脸。
克隆的疑云,在此刻凝聚成了实质性的、令人战栗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