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单纯的缺乏光线。
在医院被封锁的第四个夜晚,黑暗已经演变成一种具有粘稠质感的实体。它裹挟着消毒水的刺鼻、隐约的呻吟、以及无声蔓延的恐慌,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呼吸。应急灯那惨白的光,非但未能驱散这黑暗,反而像垂死者的眼白,将扭曲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更添几分诡谲。
庄严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却没有丝毫睡意。窗外被防爆板封死,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仿佛将时间一同凝固。他的指尖在眉心按压,试图驱散连日来的疲惫,但大脑却像一台过载的超级计算机,疯狂运转着。
发光树苗那违背常理的生长景象,依旧在他脑海中灼烧。那脉动的、温暖的光芒,那肉眼可见的抽枝发芽,那能让枯叶短暂回溯生机的奇异力量……这一切,都在无情地冲击着他赖以生存数十年的科学基石。它不是已知生物学框架内的任何物种,它更像是一个……活着的奇迹,或者说,一个活着的警告。
它与基因乱码、同步异常、镜像现象,以及李卫国那些晦涩的笔记、匿名Id发送的生物代码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深刻的、尚未被理解的连接。这株树苗,难道是所有那些异常基因数据的……具象化表达?一个在现实世界中生根发芽的“答案”,或者说,一个更庞大问题的“索引”?
就在他思绪纷乱如麻时,办公室的门被极轻地敲响了三下,间隔长短不一,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进。”庄严立刻坐直身体。
苏茗闪身进来,反手轻轻锁上门。她的脸色在手机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是长期压抑后终于看到线索的激动,混合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庄主任,”她几乎是扑到庄严的桌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剧烈的颤抖,“找到了……可能的位置了!”
庄严心头一凛:“什么位置?”
“胚胎!我那个……孪生兄弟的冷冻胚胎!”苏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得发皱的纸,那是一张医院内部的简易平面图,似乎是某个旧版的后勤区域图。她的手指用力点在图上一个被红笔狠狠圈出来的区域,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在哪里?”庄严的声音也沉了下去。苏茗寻找其孪生兄弟胚胎的事情,是他们合作调查的核心线索之一,这背后牵扯着克隆谜团、被篡改的出生证明,以及丁氏家族跨越数十年的黑幕。
“在这里!”苏茗的手指几乎要将图纸戳破,“后勤保障楼,b区地下二层,旧制冷机房旁边的……一个废弃的‘特殊样本临时中转库’!”
“什么?”庄严猛地站起身,接过那张图纸,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那里?怎么可能!那里早就废弃了十几年了!而且,‘特殊样本临时中转库’……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称。”
后勤保障楼b区地下二层,那是医院地图上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充斥着废弃的旧设备、陈年的耗材,以及厚厚的灰尘。空气常年浑浊,照明时好时坏,除了偶尔进行设备巡检的工程部人员,几乎无人踏足。一个存放着如此重要、如此敏感的冷冻胚胎的地方,怎么会是在那种地方?
“我也觉得不可能!”苏茗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平复激动的情绪,“但我反复核对过了!我母亲留下的日记碎片,李卫国笔记里用的隐晦代号,‘特殊样本临时中转库’这个名称在早期的基建图纸上出现过,还有……还有那个匿名Id最后发来的一组坐标和通道识别码,所有线索,所有零散的碎片,经过彭姐帮忙在旧档案系统里反复交叉比对和定位,最终都指向这个地方!”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几张模糊的照片,有的是泛黄的图纸局部,有的是用密码写成的简短记录,还有一串复杂的、混合了字母和数字的代码。“你看这里,‘S.S.t.t.A’缩写,对应全称就是‘Special Sample temporary transit Archive’!还有这组数字,经过坐标转换,就是后勤楼b2层那个废弃仓库的网格位置!分毫不差!”
庄严凝视着那些证据,心中的惊涛骇浪一波高过一浪。如果苏茗的推断正确,那么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人故意将如此重要的胚胎隐藏在这样一个最不可能、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隐匿手段,利用人们的思维盲区,利用时间和尘埃的掩盖。
谁会这么做?丁守诚?为了掩盖当年的实验和私生子丑闻?赵永昌?为了将这些胚胎作为某种筹码或实验材料?还是……那个神秘的、似乎知晓一切的匿名Id背后的人?
“而且,”苏茗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寒意,“根据这些线索的暗示,那个仓库……可能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它或许有一个隐藏的入口,或者内部经过了改造,存在一个秘密的低温储存单元。匿名Id的信息提示,那里的安保系统……是独立且休眠状态的,需要特定的生物密钥或者代码才能激活和进入。”
独立的休眠安保系统?生物密钥?这更印证了那个地方的非同寻常。在医院的官方体系之外,一个隐藏在废墟之下的秘密冰库……这简直像是悬疑小说里的情节,如今却可能正是残酷的现实。
“我们必须去确认。”庄严抬起头,眼神锐利如手术刀。无论这是不是一个陷阱,他们都必须去。这不仅仅是苏茗寻找血缘真相的关键,更可能是揭开整个基因黑幕的核心物证。
“现在?”苏茗看了一眼窗外凝滞的黑暗,以及门缝下隐约透出的、巡逻守卫经过时的脚影,“封锁期间,守卫到处都是,后勤楼那边虽然守卫相对较少,但风险依然很大。而且,我们不确定里面到底有什么。”
“正因为是封锁期间,某些人的监视和行动也可能受到限制。”庄严冷静地分析,“这是风险,也是机会。我们必须抢在可能存在的内鬼或者外部势力之前,拿到胚胎,或者至少确认它的存在和状态。”
他走到窗边,再次透过防爆板的缝隙看向外面死寂的医院园区。那株在东侧花园里静静生长的发光树苗,此刻在他的感知中,仿佛一个无声的坐标,与刚刚确定的胚胎位置,形成了某种隐秘的呼应。一个是破土而出的、充满生机的未知生命形态,一个是封存在极寒中的、承载着过往罪孽与血缘秘密的生命雏形。它们如同天平的两端,衡量着生命编码的过去与未来。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避开守卫和监控的计划。”庄严转过身,声音低沉而坚决,“彭护士长那边,有没有办法弄到后勤楼b2层的门禁权限,或者找到避开主要监控探头路线?”
苏茗点了点头:“彭姐已经在想办法了。她说工程部有几个老员工,或许能提供一些不为人知的‘捷径’。而且,她对那边的环境比较熟悉,早年参与过几次物资清点。”
“好。”庄严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通知彭姐,我们尽快行动。就在今晚后半夜,守卫换岗、人最疲惫的时候。”
他走到办公桌旁,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强光手电筒,检查了一下电量,又拿出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像老式mp3的装置——那是信息科那位意外身亡的主任生前留给他的一个小玩意儿,据说能在一定范围内干扰低功率的无线信号和简单的电子锁。
“把这个带上,可能有用。”他将装置递给苏茗。
苏茗接过装置,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寻找胚胎,不仅是为了解开她自身的身世之谜,更是为了她那患有罕见病、基因呈现诡异景象的女儿。她隐隐感觉到,那个从未谋面的孪生兄弟的胚胎,或许隐藏着治愈女儿的关键,或者是理解这一切基因乱象的钥匙。
就在两人低声商议行动细节时,庄严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叮铃铃——!”
尖锐的铃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吓得苏茗几乎跳起来。庄严也是一怔,心脏猛地收缩。封锁期间,内部通讯也受到严格管制,除了紧急情况,极少会有电话接入他的办公室,尤其是在这深夜时分。
他和苏茗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然后缓缓拿起听筒。
“喂?”他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沉稳。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经过明显处理的、冰冷而扭曲的电子合成音,听不出男女,也辨不出年龄:
“庄医生,好奇心会害死猫。有些地方,不该去。有些东西,不该找。”
庄严的瞳孔骤然缩紧,握着听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强压着内心的震动,冷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电子音毫无感情地继续,“重要的是,停止你的调查。停止对坠楼少年的追查,停止对基因数据的挖掘,停止……对那个废弃仓库的探寻。否则……”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让威胁的意味更浓。
“否则,下一次,送到的就不会是警告,而是你身边某个人……身体的一部分。比如,那位可爱的苏医生,或者她生病的女儿。”
“咔哒。”
电话被挂断了,只剩下单调的忙音在听筒里回响。
庄严缓缓放下听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
“他们……他们知道了?”苏茗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他们知道我们在找胚胎?他们甚至用我女儿来威胁……”
庄严没有立刻回答。威胁电话直接打到他被封锁的办公室,内容精准地指向了他们刚刚才确定的胚胎位置!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的行动一直在对方的监视之下!说明医院内部,甚至可能就在他们周围,存在着无孔不入的眼睛和耳朵!
内鬼……那个一直潜藏的内鬼,不仅存在,而且权限不低,能如此迅速地掌握他们的动向。
“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庄严的声音冰冷,眼神却燃烧着更为炽烈的火焰。威胁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倔强和医者的责任感——绝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威胁到患者和他身边的人。
“行动必须提前。”他当机立断,“就在下一个巡逻间隙。他们刚刚发出警告,可能以为我们会有所迟疑,这正是我们出其不意的机会。”
他看向苏茗,目光坚定:“怕吗?”
苏茗用力摇了摇头,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决绝:“为了我女儿,为了真相,没什么好怕的。”
“好。”庄严拿起那个强光手电和信号干扰器,“我们走。去会一会那个藏在废墟之下的……‘特殊样本’。”
他拉开办公室的门,走廊深处,应急灯的光线在晃动,仿佛有看不见的影子在黑暗中蠕动。胚胎的位置已经锁定,但通往真相的道路,却布满了更加危险的荆棘与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