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行政会议室,通常被称为“圣殿中的圣殿”。光可鉴人的长条桌,高背皮质座椅,墙壁上挂着历代院长的肖像,他们用经过统一修饰的、威严而慈祥的目光凝视着下方。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消毒水、昂贵木材和印刷品油墨混合的、象征着秩序与权威的气味。
但今天,这气味被一种更原始、更躁动的东西污染了。
年度科研伦理审查闭门会议。参与者是医院学术委员会的核心成员、各重点科室主任、以及像丁守诚这样的资深顾问。议题本该是老生常谈的经费审批、项目进度、伦理规范重申。气氛本该是沉闷而和谐的。
庄严作为外科主任,列席会议。他坐在长桌中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夹。他的心思并不在那些冗长的报告上,那些报告如同精心漂洗过的纱布,掩盖了底下化脓的伤口。他的神经末梢,还残留着昨夜从清洁工那里得到的U盘里,那株发光树苗破土而出、吸收幽蓝数据流的诡异画面,以及苏茗电话里,妞妞那声“树在哭”、“数据好冷”的梦呓。
基因虹吸的冰冷触感,仿佛还缠绕在这间会议室的每一寸空气里。
会议进行到一半,轮到了守诚发言。作为德高望重的退休教授、基因研究领域的泰斗,他的发言通常是对年轻后辈的勉励和对医院科研方向的宏观展望,充满睿智与从容。
今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苍老一些,眼下的乌青浓重,握着茶杯的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他先是照例肯定了医院近期的科研成绩,语气平稳。但渐渐地,他的话题开始偏移,滑向一个危险的方向。
“……我们总是过于强调伦理的枷锁,”丁守诚的声音略微拔高,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动,“却忽视了科学探索本身的神圣性!基因,是上帝留给人类的最后密码,破解它,我们才能触及生命的本源!畏首畏尾,画地为牢,是对人类智慧最大的亵渎!”
会场一片寂静。几位老教授交换着不安的眼神。这不是丁守诚一贯的风格。
“看看我们现在的研究!”他挥舞着手臂,几乎打翻了面前的茶杯,茶水溅湿了昂贵的桌布,像一小片失控的污迹,“小打小闹!修修补补!在现有的、充满缺陷和局限的生命形式上浪费时间!我们为什么不敢想得更远?为什么不敢追求更……更完美的形态?”
“完美”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庄严心中激起圈圈涟漪。他想起了林晓月透露的碎片信息,想起了那指向海外巨头的资本暗流。
主持会议的副院长试图缓和气氛:“丁老,您的学术热情我们都很钦佩,不过具体的科研方向,我们还是需要谨慎论证,尤其是在伦理框架内……”
“伦理框架?”丁守诚猛地打断他,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框架是用来打破的!二十年前……哼,如果不是那些短视的、所谓的‘伦理卫士’横加阻挠,我们早就……”他猛地刹住话头,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
会场的气氛瞬间凝固。二十年前,那是一个不能被轻易触碰的禁忌话题。
但丁守诚的情绪显然已经失控,那被强行压下去的话语,如同高压锅泄压阀失效,带着更猛烈的力量喷涌而出。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混合了愤懑、不甘和某种扭曲渴望的颤音:
“你们根本不懂!我们需要的不是改良!是超越!是创造一个能够承载更高级意识、摆脱脆弱肉体束缚的……‘完美容器’!”
“完美容器”!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正在做记录的秘书都停下了笔,愕然地抬起头。
副院长脸色骤变,急忙起身:“丁老!您累了,需要休息……”他试图去搀扶丁守诚。
“别碰我!”丁守诚猛地甩开他的手,身体因激动而摇晃,他环视着在场一张张或震惊、或茫然、或恐惧的脸,眼神涣散,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某个遥远而疯狂的未来图景,“你们等着看吧……当‘容器’准备就绪,当古老的密码在新的载体中苏醒……你们才会明白,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为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变得一片灰败。那瞬间爆发的、骇人的生命力,如同回光返照,迅速消散,只留下一具被掏空的、行将就木的躯壳。
几名工作人员慌忙上前,搀扶住几乎虚脱的丁守诚,半扶半抱地将他带离了会议室。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场面。
但会议室内的死寂,并未被打破。
“完美容器”。
这个词,像一枚带有剧毒的楔子,钉入了每个人的脑海。它不再是一个抽象的科幻概念,而是从丁守诚——这个代表着学术权威和过往隐秘的老人——口中,带着如此强烈情感喷薄而出的具体目标!
它指的是什么?是经过基因编辑优化的人类?是克隆体?还是……某种更匪夷所思的存在?林晓月那个基因异常复杂的婴儿?还是……其他?
庄严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迅速爬升,冻结了他的血液。
丁守诚的失控,不是偶然。是长期压抑的秘密、巨大的心理压力、以及可能来自幕后黑手的步步紧逼,共同作用下的总爆发。这爆发,撕开了一道口子,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让人窥见那隐藏在水面下的、庞大而狰狞的冰山的一角。
“完美容器”……这个词,与“基因虹吸”、“普罗米修斯”、“海外资本”、“发光树苗”……所有这些线索碎片,在他脑中疯狂碰撞、组合,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可怕的结论。
他们不仅仅是在窃取数据,不仅仅是在进行非法的基因实验。他们有一个终极目标——创造一个被精心筛选、培育、甚至可能是“制造”出来的“完美容器”。而这个“容器”,需要特定的基因,需要庞大的数据,需要……可能是所有被卷入这场风波的,携带特殊基因标记的个体,作为养料,或者……作为零件?
会议是如何结束的,庄严已经不记得了。他如同梦游般走出会议室,耳边还回响着丁守诚那嘶哑的、充满疯狂与绝望的呐喊。
走廊里,几个相熟的同事投来复杂难言的目光,有探究,有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丁守诚的失控和那惊世骇俗的言论,无疑将在医院内部掀起新一轮的暗流。而作为近期同样处于风口浪尖的庄严,不可避免地会被卷入其中。
他没有回应任何目光,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允许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擂鼓般的心跳。
他需要立刻联系苏茗和彭洁。丁守诚的失控,意味着平衡被彻底打破,意味着隐藏的对手可能狗急跳墙。他们必须加快行动。
然而,还没等他拿起手机,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又是那个清洁工。
他依旧沉默,依旧低着头,但这次,他递过来的不是U盘,而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看似普通的打印纸。纸张边缘粗糙,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匆忙撕下来的。
清洁工什么也没说,递过纸条后,便像往常一样,推着车,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庄严关上门,展开纸条。
上面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冰冷的宋体字:
“容器已选定。收割加速。小心身边。”
字迹下方,是一个极其简略的、手绘的符号——一个被锁链缠绕的、扭曲的dNA双螺旋图案。
“容器已选定”……
庄严的血液,在这一刻,真的冷了下去。
丁守诚刚刚失言提及“完美容器”,这边立刻就收到了“容器已选定”的警告。
这速度,快得令人窒息。
是谁选定的?赵永昌?海外的“普罗米修斯”?还是某个他们尚未察觉的势力?
而被选定的“容器”……是谁?
是那个坠楼少年?是苏茗的女儿妞妞?是林晓月那个异常的儿子?还是……他自己?
“小心身边”。
这三个字,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更让人毛骨悚然。
内鬼,就在他们周围。可能很近,非常近。
庄严抬起头,望向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下来,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仿佛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终于要来临了。
圣殿的裂痕,已无法弥合。而裂痕之下,深渊正在显露它真正的容貌。那里没有光,只有对“完美容器”的疯狂渴求,以及即将到来的、无情而高效的——“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