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洁觉得自己像一台运行了太久、散热风扇都开始呜咽的老旧服务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提醒她早已不再年轻的岁数。但她依然挺直着背,脚步稳定地走在儿科病房的走廊上,白色的护士鞋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不发出声音。这是三十多年职业生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沉稳,精确,像一枚精准的齿轮,嵌在医院这庞大而精密的机器里。
她刚刚安抚好一个因为扎针哭闹不止的三岁患儿,孩子的母亲感激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依赖和信任,是她日复一日坚守在这片白色疆域的动力之一。然而,最近这片疆域之下,暗流涌动,让她这份坚守,也带上了一丝如履薄冰的谨慎。
流言像无菌病房里无法彻底杀灭的耐药菌,在不经意的交谈、闪烁的眼神和突然的沉默中滋生。关于丁守诚教授和林晓月,关于那个被停职调查的庄严主任,关于那个身份成谜、基因异常的坠楼少年,甚至……关于苏茗医生那个同样被罕见病症困扰的女儿豆豆。
彭洁不是喜欢八卦的人,但她有着老护士长特有的敏锐和近乎本能的警惕。她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不寻常的张力,一种混合着恐惧、猜疑和某种被刻意压抑的兴奋的气息。尤其是当这些流言,与她日常工作中一些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常”重叠时。
比如,最近护理系统中,某些特定患者的生命体征数据传输,偶尔会出现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延迟。不是系统卡顿那种,而是一种……更具选择性的凝滞。又比如,个别重症患者的用药记录,在后台日志里会出现无法对应操作人员的微小空白段,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舔”过一口。
这些现象太微小了,小到足以被归咎于系统偶发bug或网络波动。但彭洁的直觉,那双阅尽无数病痛与生死、也看透不少人心的眼睛,却从中嗅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危险气味。
今晚是她值大夜班。儿科IcU相对平稳,孩子们在镇静药物和监护仪的陪伴下沉睡着,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指示灯幽微的光芒,在寂静中勾勒出生命的轮廓。她坐在护士站的电脑前,例行查阅着电子护理记录,核对医嘱执行情况。
屏幕的光映在她略显疲惫但依旧专注的脸上。她点开一个因严重先天性免疫缺陷入院的女婴的护理记录,准备录入最新的体温和出入量数据。鼠标划过几个数据输入框,一切如常。
就在她准备关闭页面时,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不是屏幕上的内容,而是……屏幕边缘,那通常用于显示系统状态和快捷导航的侧边栏。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侧边栏的底部,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从未见过的图标闪烁了一下,那颜色是一种近乎于黑的深紫,速度快得像视网膜的错觉。
彭洁的动作顿住了。她皱起眉,凝神看向那个位置。什么都没有。侧边栏一如既往,显示着时间、日期、她的登录Id和几个常规功能按钮。
是眼花了?长时间盯着屏幕产生的视觉疲劳?
她不死心,移动鼠标,小心翼翼地在侧边栏底部区域滑动、点击。没有任何反应。一切正常得令人怀疑。
多年的经验和那份萦绕不去的疑虑,让她没有轻易放弃。她尝试着右键点击,查看页面源代码——这是她多年前自学的一点电脑皮毛,用来应对一些简单的系统问题。密密麻麻的代码滚动过去,大部分她看不懂,但一些关键的htmL标签和cSS样式她是熟悉的。
没有异常。
她沉吟片刻,想起了信息科一个年轻工程师曾经闲聊时提过的一个小技巧,关于如何查看网页加载的所有资源请求。她打开浏览器的开发者工具(那工程师教她时称之为“按F12”),切换到“网络”(Network)标签页,然后刷新了当前的护理记录页面。
一连串的文件请求列表快速滚动出来,大多是系统本身的cSS、JavaScript和图片文件。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列表,像在检查一份复杂的医嘱清单。大部分请求的状态码都是正常的200(成功)。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列表靠近底部的一个请求上。
那是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请求,目标地址是一长串看似随机的字符,域名也不属于医院官方的任何已知服务器,更像是一个加密的、匿名的网络路径。请求的文件类型被标记为“data”(数据)。最关键的是,它的状态码是 304。
彭洁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记得那个年轻工程师说过,304状态码意味着“未修改”,通常用于缓存验证,表示客户端已经缓存了该资源,并且服务器确认资源未被修改,无需重新下载。这本身并不异常。异常的是这个请求的来源和时机。
这个陌生的、加密的地址,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内部护理系统的资源请求列表里?而且是在她刷新一个普通患者护理记录页面的时候?它请求的是什么“数据”?
一个隐藏的接口。一个不属于官方系统、却在暗中与护理系统连接,悄无声息地抽取着什么的“数据虹吸管”?
这个念头让彭洁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尝试点击那个请求,想查看更详细的信息,但大部分内容都是加密的,只能看到一些基础的头信息,其中有一个字段引起了她的注意:
x-Request-Source: ptbiomonitor_Stream
ptbiomonitor… patient biological monitor(患者生物监测)?Stream(流)?
它在实时抽取患者的生物监测数据流?哪个患者的?是所有患者,还是……特定的?
彭洁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立刻尝试重复操作,刷新页面,但那个特定的请求没有再出现,仿佛刚才只是惊鸿一瞥,是系统某个极其隐秘的环节偶然暴露出的马脚。她又尝试访问其他几个患者的护理记录,仔细监控网络请求,却再也没看到那个诡异的、状态码为304的来自匿名域名的请求。
它隐藏起来了。或者,它的触发有着特定的、不为人知的条件。
彭洁靠在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指尖有些发凉。她看着屏幕上那些平静的、代表着孩子们生命体征的曲线和数字,第一次感到一种毛骨悚然。
这些数据,体温、心率、呼吸、血氧……这些最基础、最直观的生命信息,除了用于医疗护理,还能被用来做什么?如果结合基因数据呢?像豆豆,像那个坠楼少年……
她猛地想起,之前似乎隐约听信息科的人抱怨过,说基因库的防火墙最近负载异常,怀疑有未被授权的数据访问,但一直没找到确凿证据。当时她只当是技术部门的寻常烦恼,并未深想。
现在,这些散落的点,似乎被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串联了起来。
护理系统里隐藏的数据接口……异常的患者基因数据……被篡改的基因库信息……庄严的停职……丁守诚的丑闻……
这一切,难道都指向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真相?有人,正在通过医院这个救死扶伤的圣殿,系统性、隐蔽地收集、甚至篡改着患者的生命编码信息?为了什么?商业利益?科学研究?还是……更不可告人的目的?
彭洁站起身,走到护士站巨大的玻璃窗前。窗外是城市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片繁华安宁。而在这片安宁之下,在这座白色的建筑里,一场围绕基因数据的无声战争,似乎早已打响。她,以及她守护的这些孩子们,都无意中被卷入了战场的最前沿。
她不知道这个隐藏的借口背后是谁,是赵永昌的资本巨鳄,是丁守诚掌控的学术权力,还是其他隐藏在更深处的势力。
但她知道,自己偶然窥见的这个“数据深渊”,绝不能视而不见。
她回到电脑前,沉默地、极其谨慎地,开始记录刚才观察到的一切细节——时间、页面、那个一闪即逝的图标特征、以及那个加密请求的有限信息。她没有权限深入调查,也不能轻易信任任何人。她只能像过去三十多年应对无数突发医疗状况一样,先做好最详尽的记录,保持最高度的警惕。
然后,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一个可以信任的盟友。
夜色深沉,护士站的灯光冰冷而明亮。彭洁坐在那里,像一尊守护着生命与秘密的白色雕塑。在她平静的外表下,波澜骤起。
数据的深渊已经显露一角,而凝视深渊的人,并不知道深渊何时会回以更凶险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