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的晨雾带着血腥气,迟迟不肯散去。
庄严站在警戒线外,看着那辆扭曲变形的商务车残骸被小心翼翼地装上拖车。救援队还在悬崖下方进行拉网式搜索,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绝望。深谷幽邃,雾气弥漫,找到一个婴儿的几率,微乎其微。
彭洁靠在一棵树下,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苏茗陪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却感觉那手冰凉得没有一丝生气。
“警方初步判定是恶性交通肇事,对方有意撞击后逃逸。”一名负责现场协调的警官走过来,语气沉重,“那辆渣土车是套牌,已经找到了被遗弃的车辆,但里面清理得很干净,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作案手法很专业。”
专业。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庄严的心脏。这意味着,林晓月的“死”,不是意外,而是处心积虑的谋杀。是为了灭口,也是为了警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中挣脱出来。他是医生,也是调查者,此刻更需要的是冷静和理智。
“我能看看……晓月的遗体吗?”庄严的声音沙哑。
警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可以,但……要有心理准备。撞击很猛烈,遗体受损严重,法医正在进行初步检验。”
在临时搭建的、充当停尸间的帐篷里,庄严看到了那块蒙着白布的担架。白布下勾勒出的轮廓,僵硬而扭曲。他缓缓掀开白布一角。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胃部一阵翻滚。那具女性遗体面部因撞击和玻璃划伤已经严重损毁,几乎无法辨认原本清秀的容貌。身上的衣物沾满泥泞和凝固的深褐色血迹。体型、身高,与林晓月相仿。
法医在一旁做着记录,低声对庄严说:“初步判断,死者系在车辆遭受巨大撞击时,因多处严重内脏损伤及颅脑损伤导致瞬间死亡。具体的,还需要回去做详细解剖才能确定。”
庄严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胸腔里堵着的那块巨石仿佛又沉重了几分。他是一名外科医生,见过无数血腥的场面,但此刻,面对一个不久前还鲜活、曾向他吐露过部分真相的年轻生命的残骸,那种冲击力是截然不同的。
他缓缓移动目光,扫过遗体的其他部位。手臂,腿部……忽然,他的目光在遗体的左手手腕处定格。
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皮肉外翻的撕裂伤,显然是撞击时被锋利物体划伤所致。但吸引庄严注意的,并非伤口本身,而是伤口边缘的皮肤状态,以及……旁边一个极其细微的、已经结痂的陈旧性针孔。
林晓月因为早产和大出血,近期一直在接受输液和营养支持,手臂和手背上有不少针孔和留置针痕迹。但庄严记得,她因为血管较细,输液和抽血大多选择在右臂和手背。左手使用的频率很低。
而且,眼前这具遗体左手皮肤的质感……似乎比林晓月要略显粗糙一些,指关节也似乎更粗大一点。这细微的差别,在如此严重的损伤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庄严那属于顶尖外科医生的、对细节近乎苛刻的观察力,却捕捉到了这一丝不协调。
一个荒诞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没有声张,默默将白布重新盖好,对法医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帐篷。
外面的空气依旧冰冷潮湿。他走到彭洁和苏茗身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有点不对劲。”
彭洁猛地抬起头,灰败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苏茗也紧张地看向他。
“遗体左手腕的伤口边缘皮肤和针孔痕迹,有些疑点。”庄严语速极快,“我需要更详细的检验报告,尤其是dNA比对结果。在最终报告出来之前,先不要完全放弃。”
这话如同给即将溺毙的人抛下了一根浮木。彭洁的呼吸急促起来:“你是说……晓月可能……”
“我什么都不能确定。”庄严打断她,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忙碌的警察和救援人员,“但这太像一场精心布置的现场了。专业的肇事车辆,干净利落的撞击,无法辨认的遗体,失踪的婴儿……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剧本。”
苏茗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金蝉脱壳?”
“不排除这个可能。”庄严的声音压得更低,“如果这真的是一场假死,那么目的只有一个——让晓月和婴儿彻底从明处消失,摆脱追杀和监视。而能策划如此周密行动的,必然是一股强大的、并且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力量。”
他想到了那个一直隐藏在网络深处,向苏茗发送匿名信息的“幽灵”。是他吗?还是……另有其人?
就在这时,庄严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一个未知号码发来的加密信息,内容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她安,勿念。停止追查,等待联系。」
信息在阅读后三秒内自动销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庄严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迅速将手机屏幕展示给彭洁和苏茗看。虽然信息已经消失,但两人都看清了那短暂的内容。
彭洁捂住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是绝处逢生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狂喜。苏茗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体因为骤然放松而微微晃动。
这条信息,几乎印证了庄严的猜测!
林晓月很可能还活着!她和婴儿被一股神秘力量保护了起来!所谓的车祸、死亡、失踪,都是一场瞒天过海的戏!目的就是为了制造她们已死的假象,让真正的追杀者放松警惕!
“可是……那具遗体……”彭洁激动之余,又感到一丝寒意。如果林晓月是假的,那车上死的那个女人是谁?那个替死鬼?
庄严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这就是代价。也是警告。”对方用一条无辜的生命,以及一场逼真的血腥车祸,向他们,也向幕后黑手,展示了其决绝的手段和强大的能力。这是一种无声的宣言:我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也能制造你们无法想象的混乱。
“我们该怎么办?”苏茗问道。
“按照信息说的做。”庄严迅速做出决断,“停止明面上的追查,对外表现出相信晓月已死,并且因为婴儿失踪而悲痛、愤怒,但暂时无计可施的样子。我们必须配合把这出戏演完,才能保证暗处的晓月和孩子的真正安全。”
他看向那辆已经被拖走的残骸,又望向雾气缭绕的深谷,心中百感交集。愤怒于幕后黑手的残忍,庆幸于林晓月可能的生还,警惕于这突然介入的、目的不明的第三方势力,更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棋局,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他们以为自己是执棋者,或许,他们也只是更大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回去吧。”庄严对彭洁和苏茗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底深处却燃烧着更加坚定的火焰,“戏,才刚刚开始。我们得把‘悲痛’和‘无能’,演给该看的人看。”
三人最后看了一眼那片依旧笼罩在悲伤和迷雾中的事故现场,转身走向来时的车辆。
在他们身后,鹰嘴崖的晨雾仿佛变得更加浓重,将所有的真相、谎言、生机与死意,都深深掩埋。只有那株在医院后花园破土而出的、散发着幽幽微光的树苗,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又悄然舒展了一片新叶。
金蝉已然脱壳,潜龙蛰伏于渊。
而围绕着“生命编码”的腥风血雨,绝不会因为一场“死亡”而停歇,只会因为这场精心策划的“消失”,而变得更加波谲云诡,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