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寻常夜晚的那种黑,而是粘稠的,厚重的,仿佛有生命的,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渗进毛孔,钻进骨髓。停职在家的日子,时间失去了手术室里的精准刻度,变得混沌而漫长。白天尚可用阅读、整理资料来麻痹自己,但一到夜晚,当万籁俱寂,只剩下心跳和呼吸声时,那种被剥离了职业身份、悬在半空的无着无落感,便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庄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几道冰冷的、如同囚笼栅栏般的光痕。他闭着眼,但大脑却像一台过载的服务器,疯狂地运转着,处理着近期涌入的所有混乱信息。
坠楼少年林晓生诡异的血型匹配和基因乱码。
丁守诚与林晓月不可告人的关系及其背后赵永昌的黑影。
自己被迅速而粗暴的停职。
旧实验室里那个冰冷的黑色金属盒,以及墙壁里闪烁的监视器……
还有苏茗那边,她女儿豆豆与林晓生之间那令人不安的症状重叠……她是否也发现了什么?
碎片。全是碎片。它们在他脑中旋转、碰撞,发出刺耳的噪音,却始终拼凑不出一幅完整的图景。他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由谎言和秘密构成的迷宫中央,每一条看似通向出口的路径,都可能引向更深的陷阱。
“嗡——”
手机的震动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突兀地炸响,像一颗投入平静深水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沉重的宁静。
庄严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收缩。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这个时间?凌晨两点十七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没有归属地,没有标记,像是一个从虚空中直接钻出来的幽灵。
他的直觉,那双在无数生死关头锤炼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嗅觉,立刻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他没有立刻接听。任由那嗡嗡的震动声持续着,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执拗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节奏。他坐起身,拿起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感让他指尖微凉。
是谁?
医院的人?用这种隐秘的方式联系?
那个“记者”?还是……其他什么人?
震动停止了。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庄严知道,不是。
几秒钟后,手机再次“嗡——”地震动起来。同一个号码。同样的执拗。
这一次,他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屏住呼吸,用全部的感官去捕捉电话那头可能传来的任何一丝信息。
听筒里,先是一段短暂的、信号不稳似的沙沙声,像是穿过了一层干扰。然后,是一片绝对的寂静。不是无人接听的忙音,而是一种……被刻意营造出来的、充满压迫感的沉默。他甚至能隐约听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经过处理的、非人类的呼吸声?或者是电流的杂音?
对方也没有说话。
这种沉默比任何咆哮和威胁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它像是在进行一场心理上的角力,考验着谁的神经先崩溃。
庄严依旧沉默着,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有些发白。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这异常的寂静背后可能隐藏的含义。
大约过了十几秒,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声音。明显是经过电子设备严重扭曲和处理过的,非男非女,音调平坦,没有任何起伏和情感色彩,像是一台老旧的语音合成器在朗读一段冰冷的文本,又像是金属在粗糙的表面刮擦。
【庄…严…医…生…】
语速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带着一种机械的卡顿感,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诡异和悚然。
庄严的心沉了下去。不是打错了。目标明确,就是他。
“你是谁?”他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冷静,带着手术刀般的锋利。
电话那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那种毫无波动的电子音继续说着,仿佛在执行一段预设好的程序:
【你…很…好…奇…】
【但…好…奇…心…会…害…死…猫…】
【停…止…调…查…】 那个“查”字带着一种尖锐的尾音,像是针尖划过玻璃。
【忘…掉…那…个…孩…子…】 (指的是林晓生?)
【忘…掉…你…看…到…的…一…切…】(基因乱码?旧实验室?)
【这…不…是…你…该…碰…的…领…域…】
【回…到…你…的…手…术…台…】 (暗示他接受停职,安于现状?)
【或…者…干…脆…离…开…这…里…】
【否…则…】
说到这里,那冰冷的电子音突然停顿了一下。紧接着,背景音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异常清晰的——
“嘀…嗒…嘀…嗒…”
是钟摆的声音?还是……某种定时装置运行的提示音?
在这“嘀嗒”声的背景下,那扭曲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刻意”的“温和”:
【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你…的…家…人…朋…友…都…会…为…你…的…固…执…付…出…代…价…】
“家人”两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了庄严的心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他可以不在乎自身的危险,但……
电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没有再见,没有威胁的重复,干脆利落得如同手术中的精准切割。
“嘟…嘟…嘟…” 忙音传来,单调而空洞。
庄严缓缓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房间里依旧黑暗,但那黑暗似乎变得不同了。它不再仅仅是物理上的 absence of light(缺乏光线),而是充满了无形的、恶意的注视。
威胁。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
对方知道他的一切。知道他在调查,知道他的疑虑,知道他的行动(甚至可能包括他夜探旧实验室?),更知道他的软肋所在。
这个电话,是一个警告。一个来自黑暗深处的、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警告。
它像是一道最后通牒,又像是一个划分界限的标志。在此之前,他或许还可以认为自己只是在探索一个复杂的医疗谜团。但这个电话之后,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真正的、你死我活的战场。
对手隐藏在迷雾之后,拥有着他难以想象的能量和手段,并且,毫无底线。
庄严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百叶窗。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勾勒出冷漠而繁华的轮廓。但这片他生活了多年的、熟悉的世界,此刻在他眼中,却变得陌生而危机四伏。
每一个光点背后,似乎都可能隐藏着一双监视的眼睛。
每一辆驶过的车辆,都可能载着不怀好意的跟踪者。
每一次邻居的开门声,都可能预示着危险的临近。
恐惧吗?
是的,有一种冰冷的寒意,正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那是对未知的、对家人可能受到伤害的恐惧。
但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燃烧起来——那是被挑衅、被压制后迸发出的、近乎愤怒的决绝。
他们越是想让他害怕,越想让他退缩,就越证明他触及了核心,逼近了真相!
他们低估了一个顶尖外科医生的意志。手术台上,他面对过无数濒临崩溃的器官和组织,面对过死神冰冷的呼吸,他从未退缩过。现在,这场手术的对象,变成了笼罩在医院上空的巨大黑幕,他同样不会退缩!
他拿起手机,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眼神锐利如刀。
这个威胁电话,非但没有让他止步,反而像一针强效的肾上腺素,彻底激发了他的斗志。
他拿起自己的私人笔记本电脑,连接上加密的网络,开始尝试追踪这个号码的来源。同时,他脑中飞速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那个黑色金属盒,必须尽快找到开启的方法。
苏茗……她是否也处于危险之中?需要提醒她吗?但又不能贸然联系,以免将她卷入得更深。
还有彭洁护士长,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这迷宫中摸索。虽然彼此隔绝,但他能感觉到,还有其他人和他一样,在各自的角落里,与这片黑暗进行着无声的抗争。
电话里的“嘀嗒”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那不是倒计时结束的钟声。
那是战斗开始的号角。
庄严关掉电脑,重新融入房间的黑暗。但他的眼神,却比窗外任何一盏灯火,都要明亮,都要坚定。
风暴,已然临头。
而他,准备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