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守诚教授觉得自己像一座正在从内部风化的石膏像。表面依旧维持着学术泰斗的庄严与持重,但每一道细微的裂纹下,都是呼啸的恐惧和不堪重负的虚无。
医院的流言蜚语,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霉菌,悄无声息地蔓延。关于他和林晓月,关于那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他试图用往日的威严将它们挡在门外,但那些窃窃私语总能找到缝隙,钻入他的耳膜,啃噬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安宁。
林晓月。那个年轻得可以做他孙女的护工。她看他的眼神,曾经充满了近乎崇拜的依赖和一丝他刻意忽略的、属于年轻女性的野心。现在,那眼神里多了些什么?是闪烁不定?是隐藏很深的算计?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他给不了她名分,甚至无法在阳光下承认这段关系。他能给的,只有金钱,和一些利用残存影响力换来的、微不足道的便利。比如,让她接触到他权限下的一些非核心数据操作。当初是赵永昌的建议,说需要一双“可靠的眼睛”盯着基因库的日常流动,而林晓月,一个看似单纯、依附于他的小护工,再合适不过。
现在回想起来,这简直是一步臭棋。赵永昌,那个资本巨鳄,他的触手早已渗透进医院的方方面面,包括他丁守诚这块早已不再坚固的招牌。他利用林晓月,又何尝不是赵永昌利用他的一种延伸?
而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林晓月腹中的那个孩子。
他的孩子?理论上是的。但一种源自科学家本能的不安,日夜灼烧着他。这段违背常伦的关系,这本就建立在失衡权力和脆弱情感基础上的结合,真的能孕育出一个健康的生命吗?更何况,丁氏家族那如同诅咒般的遗传病标记,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一个流淌着丁氏血脉的后代头顶。林晓月此前的羊水穿刺,不是已经证实了胎儿携带标记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种疑虑,在得知庄严被停职,以及隐约听到的、关于那个坠楼少年林晓生基因异常的消息后,达到了顶峰。一切都太巧合了。巧合得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幕后拨弄着所有人的命运线,包括他的。
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知道真相。关于那个孩子,最根本的真相。
利用一个林晓月去做产检、他独自在特需病房的午后,丁守诚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低沉、几乎不带感情的男人。有些事,正规渠道查不到,或者会被监控,但总有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拿钱办事的人,能弄到最原始、最不加修饰的数据。
他需要一份亲子鉴定。一份绕过医院系统、绝对私密的鉴定。
获取检材的过程,带着一种卑劣而冰冷的仪式感。他收集了自己带有毛囊的头发,小心封好。又从林晓月留在这里的梳子上,取下几根明显属于她的长发。最困难的是胎儿的检材——他动用了关系,联系了一家与医院有合作但独立运营的第三方检测机构,以“高龄产妇额外风险筛查”为名,安排林晓月在不自知的情况下,额外抽取了一管羊水。整个过程,他坐在病房里,指尖冰凉,感觉自己像个窃取生命秘密的贼,而不是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人。
样本通过隐秘渠道送走。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漫长的凌迟。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倒数判决的来临。他面对林晓月时,努力维持着温和的表象,但眼神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那里孕育的,是希望,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林晓月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异样的沉默,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眼神里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也愈发明显。两人之间,隔着一条由谎言、秘密和巨大权力落差构成的鸿沟,彼此窥探,却都无法真正靠近。
回复在一个雨夜传来。不是电话,是一封加密邮件,发送到一个他几乎不用的匿名账户。
丁守诚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将他脸上的皱纹照得愈发深邃。他的手有些颤抖,移动鼠标,点开附件。密码是早已约定好的,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入,像是在开启潘多拉的魔盒。
文件加载出来。是那份亲子鉴定报告。
他直接跳过前面复杂的说明和数据分析,目光死死锁定在最后的结果栏。
【基于StR分型技术及Y染色体特异性标记分析,支持检材1(丁守诚)与检材3(胎儿)之间存在生物学父子关系。】
看到这一行字的瞬间,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了一瞬。是他的孩子。至少这一点,林晓月没有欺骗他。
然而,这短暂的松懈,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他的目光继续下移,落在了后面的补充分析和备注栏。那里,有几行用加粗红色字体标出的文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的眼底:
【异常提示:】
【1. 胎儿检材中检测到多个非父源、非母源的等位基因片段,呈现高度嵌合状态,来源无法解析。】
【2. 胎儿特定基因位点(关联神经系统发育,参考区域chr7q36)显示动态突变活性,远超正常阈值,突变模式不符合已知遗传规律。】
【3. 基因序列中存在无法识别的非标准碱基对插入,初步判断为人工合成序列标记。】
……
后面的文字,丁守诚已经看不清了。
他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冰寒。他扶着桌沿,才勉强没有从椅子上滑下去。
非父源非母源基因片段?高度嵌合?动态突变活性?人工合成序列标记?
这些冰冷的专业术语,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他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的恐怖事实。
这个孩子……这个流淌着他血脉的孩子,根本不是一个“自然”的产物!
他的基因被污染了。被强行嵌入了不属于人类、或者至少不属于正常人类的基因片段!那些动态突变,那些人工序列……这分明是……是基因编辑实验的痕迹!
是谁?!
赵永昌?!是他提供的、那些号称是“高级营养补充剂”的药物?还是林晓月……她是否知情?甚至……她本身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一个被特意安排到他身边,用于承载某个疯狂实验的“容器”?
巨大的愤怒和背叛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喷涌。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猛地想起二十年前,那场被他亲手掩盖、定性为“违规操作导致意外爆炸”的基因实验。李卫国那张偏执而狂热的脸,在记忆中清晰起来。他们当时在研究的,不就是关于基因嵌合和定向编辑的禁忌领域吗?难道……那些未被彻底销毁的技术和数据,落入了赵永昌手中?并且被用在了这里?用在了他丁守诚,这个曾经的参与者兼掩盖者的后代身上?
因果报应?还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针对他和他家族血脉的复仇或利用?
“完美容器……”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想起自己在某个内部会议上情绪失控时失口提及的词语,当时引来不少疑惑的目光。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失言,而是潜意识里早已察觉端倪的恐惧投射。
这个孩子,如果顺利出生,会是什么?一个怪物?一个工具?一个证明某项禁忌技术成功的活体证据?
他不敢再想下去。
冷汗,浸透了他昂贵的丝绸睡衣。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密集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这座城市,这家医院,他经营了一生的名誉、地位,此刻都像窗上的雨水一样,模糊、扭曲,变得陌生而充满恶意。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陷入了一场不光彩的黄昏恋,顶多再加上一个可能携带遗传病的私生子。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是跌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深、更黑暗的深渊。这个深渊,连接着他不堪回首的过去,也指向一个他无法预知的、可怕的未来。
而钥匙,似乎就握在那个看似柔弱、此刻正在隔壁安睡的年轻女人,和她腹中那个基因异常复杂的胎儿身上。
他该怎么办?
揭穿?他拿什么揭穿?赵永昌的势力盘根错节,一旦撕破脸,他丁守诚那些见不得光的往事,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
沉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任由这个“嵌合体”孩子降生,然后成为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丁守诚瘫坐在椅子上,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台灯的光芒,将他脸上交织的震惊、恐惧、愤怒和彻底的无力感,照得清清楚楚。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德高望重的退休教授,只是一个被自己创造的(或纵容创造的)恶魔反噬的、可怜而绝望的老人。
亲子疑云散去了,露出的,是更加狰狞的、名为“真相”的怪兽轮廓。
而他,正与怪兽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