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会议室,此刻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法庭。长条桌一侧,坐着以丁守诚为首的几位医院元老和行政负责人,他们的表情凝重,带着一种经过计算的惋惜。另一侧,只有庄严一人,白大褂熨帖平整,坐姿挺拔,像风暴中心意外平静的风眼。空气凝滞,只有中央空调发出单调的嗡鸣。
“庄主任,”主持会议的副院长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关于近期,嗯,围绕那位坠楼少年病例引发的一系列……争议和调查,以及考虑到其与你个人血型匹配带来的……一些不必要的猜测和关注,为了确保调查的客观公正,也为了医院正常秩序的维护,经院务会研究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恰当的措辞,目光扫过庄严毫无波澜的脸。
“……请你暂时离开临床一线岗位,配合相关部门进行内部核查。在此期间,你的手术权限暂停,行政职务由王副主任暂代。”
“暂时停职调查”。
六个字,像六枚冰冷的钉子,敲在寂静的空气中。
丁守诚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自己交叠放在桌上的双手,仿佛那上面有无比精妙的纹路。自那晚办公室坦白后,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与庄严同处一室。他没有看庄严,也没有出声,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庄严的视线平静地掠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丁守诚低垂的头上。没有愤怒,没有争辩,甚至没有一丝意外的涟漪。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正式。血型匹配不过是个最容易被公众理解和接受的借口,真正的刀,藏在风平浪静之下。
“我接受组织决定。”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会配合一切调查。”
没有多余的话,他站起身,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会议室。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那些含义各异的目光。
走廊上,偶尔有相熟的医护人员投来惊愕、同情或探究的眼神,他只是微微点头,步履节奏未有丝毫改变。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反手锁上门。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走到窗边,目光落在楼下花园里那株刚刚破土、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树苗上。圣树萌芽……这超自然的征兆与眼前这基于世俗规则的倾轧,构成一幅荒诞而危险的图景。
他知道,停职只是第一步。将他排除出权力和信息的中心,才能更方便某些人掩盖痕迹,或者说,更方便地对付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冰冷。不能乱。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绝对的冷静。
他拿出私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言简意赅:“是我。情况有变,我被停职了。之前的计划需要调整,所有联系转入地下,启用备用方案。你那边,一切小心。”
挂断电话,他删除记录。办公室里的窃听器依然沉默地运转着,但他此刻的行动,已经跳出了那个被监控的舞台。
与此同时,儿科病房区。
苏茗站在女儿楠楠的病床前,手指紧紧攥着刚刚打印出来的两份检查报告。一份是楠楠的,一份是经由特殊渠道获得的、坠楼少年最新的血液生化及神经电生理数据。
她的脸色苍白,眼底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恐惧。
太像了。
不仅仅是之前发现的、脑部影像上那些细微到极致的信号纹理改变。
在血液检测中,两人都出现了几种相同的、罕见的细胞因子水平异常升高,这种模式在常规疾病中极其少见。
在动态脑电图监测中,两人都在睡眠的特定阶段,出现了几乎同步的、短暂爆发的异常慢波活动,像黑暗中默契的灯塔,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更让她心头发冷的是临床表现。
楠楠之前偶尔的呓语和皮下震颤,在这两天变得频繁。而根据她设法了解到的信息,那个始终昏迷的坠楼少年,监护仪上也记录到了类似的、无法用脑损伤完全解释的、轻微节律性的肌束震颤!
症状重叠。从基因到影像,从血液到电生理,再到这诡异的临床表现……两条原本毫不相干的命运轨迹,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正在惊悚地交汇、重叠!
她猛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女儿睡梦中不安的蹙眉,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这不是普通的疾病,这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源自某个黑暗源头的共同标记。
那个隐藏在巨额资金和废弃实验背后的阴影,它的触手,已经毫不留情地伸向了她的孩子。
她该怎么办?庄严被停职,她失去了在医院内部最有力、最可靠的盟友。独自一人,如何面对这庞然大物般的阴谋?
就在这时,她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加密信息。
【症状重叠非偶然。镜像已现,锁链初成。可信赖彭。谨慎接触庄。保持静默,等待指令。——Gh】
Gh?Ghost?那个给庄严发送基因数据的网络幽灵?
苏茗的心脏狂跳起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这条信息不仅证实了她最坏的猜测(“镜像已现,锁链初成”),还给出了明确的指示——新任护士长彭洁,谨慎联系庄严,并且……等待。
她立刻删除了信息,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网络幽灵在这个时候传来讯息,意味着她并非完全孤军奋战。有一条更隐蔽的战线存在。
她看了一眼床上呼吸渐渐平稳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与专业。她不能慌,不能乱。为了楠楠,她也必须坚持下去。
她需要找到彭洁。
而另一边,庄严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那株在阴郁天光下依然执着散发着微光的树苗。停职不是结束,甚至不是挫折,只是一个信号,宣告着博弈进入了更凶险、更直接的阶段。
苏茗女儿与坠楼少年症状的重叠,像最后一块拼图,将分散的线索强行拧合在一起。他知道,苏茗此刻一定也正处于巨大的震惊和压力之下。
他不能直接去找她。他的办公室被监听,行动被注视,任何贸然接触都可能将她也拖入更危险的境地。
但他必须让她知道,他并未离开战场。
他沉吟片刻,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儿科护士站的号码。这个通话,注定会被监听。
“喂,儿科护士站。”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护士。
“你好,我是庄严。”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也透过那枚隐藏在徽章下的窃听器,清晰地传递出去,“请帮我转告苏茗医生,关于她之前咨询的,关于……儿童罕见神经系统疾病鉴别诊断的问题,我暂时无法当面与她探讨了。相关的文献资料,我记得放在图书馆三楼东区,靠窗那个书架的最上层,或许对她有帮助。”
他说得从容不迫,像在交代一件普通的学术事务。然后,不等对方回应,便挂断了电话。
图书馆三楼东区,靠窗书架最上层——那是他们早年还是住院医时,经常一起查阅资料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废弃的通风口隔板,松动已久,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极其隐秘的传递信息的地点。
他无法直接与她对话,但他可以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两件事:一,我知道你发现了什么(儿童罕见神经系统疾病);二,我还在,信息通道在此。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望向窗外。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停职的枷锁困不住他,监听的眼睛也看不透所有的暗流。
症状的重叠,如同拉响的警报。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和苏茗,一个被明处束缚,一个在暗处挣扎,却必须在这愈发危急的局势中,找到彼此,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