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在庄严翻身而入的瞬间凝固了。
台灯的光晕将丁守诚脸上纵横的皱纹勾勒得愈发深刻,那双曾经洞悉无数生命奥秘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预料之中的沉重,有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的目光越过庄严的肩膀,飞快地扫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那扇尚未完全关拢的窗户,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急促的喘息:“你……你怎么从这儿进来?外面……”
“外面有监控,您家门上。”庄严打断他,声音因紧张和一路的疾驰而有些干涩,他反手轻轻将窗户关严,拉上了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丁老师,没时间解释细节了。志坚师兄留下的东西,是不是在那本书里?”他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书桌上那本《遗传学原理(第三版)》。
丁守诚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他扶住书桌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深深地看了庄严一眼,那眼神仿佛在审视一个时隔二十年再次闯入他精心构筑的平静假象中的“麻烦”,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已注定的命运。
“你……都知道了多少?”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
“我知道那个坠楼少年是‘载体’,我知道我的血型和他完美匹配,我知道二十年前的‘普罗米修斯计划’根本没有终止,志坚师兄的死也不是意外!”庄严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我还知道,赵永昌的人像幽灵一样盯着我,盯着您!丁老师,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那场‘意外’的真相是什么?那个作为早期载体的男孩是谁?我父亲……他的死,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般射向丁守诚。老人的脸色在灯光下愈发苍白,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凝聚所有的勇气。
“有些真相,知道意味着毁灭……”他喃喃道,但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里面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但你既然已经被卷入,或许……这就是宿命。”
他没有再犹豫,颤抖着手,拿起了那本厚重的《遗传学原理》。这本书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书脊有些松动,封面边缘磨损严重。他熟练地翻到中间某一页,手指在书页边缘摸索着,然后,用力一撕——
刺啦一声轻响,并非书页撕裂,而是封面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被打开了。里面躺着的,不是纸张,而是一片薄如蝉翼、泛着金属冷光的、指甲盖大小的芯片。
与庄严从少年腿中取出的那枚,外形不同,但材质和那种冰冷的科技感,如出一辙。
“这就是志坚……留给你的。”丁守诚将芯片递给庄严,手指微微颤抖,“他预感到了危险……这是他备份的,关于‘普罗米修斯序列’最核心、也是最危险的原始数据,包括……所有初期载体的身份信息和基因图谱。他让我在合适的时候交给你……我本以为,这个‘时候’永远不会到来……”
庄严接过芯片,那冰冷的触感却让他掌心滚烫。这就是钥匙!揭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他迫不及待地环顾书房,看到书桌一角放着一台老式但保养良好的台式电脑。“可以用这个吗?”
丁守诚点了点头,神情疲惫而复杂:“这台电脑是独立的,没有连接任何网络,志坚当年……也是用这台机器处理最核心的数据。”
庄严快步走到电脑前,开机。等待系统启动的几十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他插入芯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读取进度条在屏幕上缓缓移动。
百分之十……三十……七十……
终于,一个简洁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界面弹了出来。需要密码。
庄严看向丁守诚。
老人沉默地走上前,在键盘上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由数字、字母和符号组成的密码。庄严注意到,其中包含了丁志坚的生日、项目启动日期,以及……他庄严名字的拼音缩写。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界面解锁,海量的文件列表呈现出来,标注着【序列结构】、【载体档案】、【实验日志】、【风险预警】……
庄严首先点开了【载体档案】。
一个个名字,一张张黑白或彩色的照片,伴随着详细的基因序列和生理数据,出现在屏幕上。他看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也看到了一些令他心脏骤停的熟悉身影——
第七号载体:庄严。血型:o型Rh阴性,Fy(a-b-)。基因共鸣度:92%。状态:潜伏期。
下面附着着他二十年前的照片,以及……一份他当年在不知情情况下签署的、内容被模糊处理的“志愿者”知情同意书副本扫描件!他的血液样本,果然从一开始就被用于了这项实验!
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继续往下翻。
然后,他看到了——
第三号载体:林晓月。血型:Ab型Rh阴性,特殊亚型。基因共鸣度:88%。状态:活跃期(妊娠)。备注:与一号载体存在高度基因镜像关联,妊娠可能诱发不可预测变异。
照片上,正是刚才那个端着药盘走进来、与丁守诚姿态亲昵的年轻护工!她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微笑,与刚才在书房里那忧郁而警惕的眼神判若两人!
她也是载体!而且是处于活跃期的载体!她还怀孕了?!
庄严猛地抬头,看向丁守诚,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质问。
丁守诚避开了他的目光,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颓然坐倒在旁边的扶手椅上,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晓月她……是志坚早期实验的志愿者之一……也是……也是少数存活下来并稳定融合了序列的载体。”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悔恨,“我……我最初只是同情她,照顾她……后来……后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一切不言自明。那段惊世骇俗的“黄昏恋”,其根源,竟然深植于二十年前那场危险的基因实验!林晓月并非一个普通的护工,她本身就是“普罗米修斯计划”的产物,是丁氏家族这盘错综复杂的基因棋局中,一个极其关键又危险的棋子!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庄严不敢再想下去,他颤抖着手指,点开了标注着【风险预警】和【实验日志-绝密】的文件夹。
大量的数据、图表、研究笔记汹涌而来。他看到了丁志坚早期对“普罗米修斯序列”可能导致“基因锁链”效应和“镜像共生”的担忧记录;看到了关于序列不稳定可能引发“排异风暴”(即对抗生素等外来物质的极端过敏反应)的预测;看到了赵永昌如何一步步加大投资,并不断施压要求加快产业化进程,忽略潜在风险的会议纪要……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份加密等级最高的日志上,标题是:【事故前七日 - 最终风险评估】。
日志里,丁志坚用极其凝重的笔触记录了他最新的发现:通过林晓月等活跃载体的数据反馈,他确认“普罗米修斯序列”不仅具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更可怕的是,它像一种“生物根瘤菌”,会自发地在所有载体间构建一种无形的“神经网络”,共享信息,甚至……影响情绪和思维!他将其命名为——“意识嵌合雏形”。
他强烈建议立刻无限期暂停项目,进行全面伦理审查和风险评估,并销毁所有活体样本和核心数据。
而在日志的最后,他用加粗的红色字体写道:
【赵永昌已获悉“意识嵌合”潜力,其意图不明,恐有极端应用倾向。父亲(指丁守诚)态度暧昧,压力巨大。数据真本已移交庄严备份。若我遭遇不测,绝非意外。警惕赵!警惕……身边人!】
“身边人”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庄严的眼睛。
志坚师兄在临死前,已经清晰地预感到了杀身之祸!他不仅怀疑赵永昌,甚至对……对自己的父亲丁守诚,也产生了警惕!
庄严猛地抬头,看向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的丁守诚,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冰冷而颤抖:“丁老师……志坚师兄日志里提到的‘身边人’……他防备的是谁?当年那场火灾,您到底……知道多少?扮演了什么角色?!”
丁守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老泪纵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充满无尽悔恨的呜咽。
就在这时——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林晓月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显然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听到了部分对话。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庄严手中那枚读取着数据的芯片上,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她看向丁守诚,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教……教授……”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赵……赵总刚来电话……他……他知道庄医生来了……他说……他说如果不想……不想孩子出事……就让庄医生……把……把‘东西’……交出来……”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书房那部古老的座机,在此刻突兀地、尖利地响了起来!铃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一声声,如同催命的符咒。
庄严手中的芯片,变得重若千钧。
数据的大门刚刚打开,露出深渊的一角,而来自现实的黑手,已经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