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天破了个窟窿。
庄严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白大褂袖口沾着不知第几次洗手后残留的水渍。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如裹尸布,映着他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连续十七小时的手术让他浑身肌肉都在发出哀鸣,可大脑却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撬开,塞满了杂乱的电信号。
他刚刚结束一台胸腹联合伤抢救,病人脾脏破裂,腹腔积血超过2000毫升。手术很成功,但术中出现三次不明原因的血压骤降,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肆意拨弄生命的琴弦。
“庄主任,急诊刚收了个高空坠楼的,十六岁男性,生命体征不稳定,需要您马上过去。”年轻住院医的声音在走廊尽头响起,带着掩饰不住的慌张。
庄严没应声,只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急诊科总是这样,像个永远填不满的饕餮,吞噬着一个个支离破碎的躯体,也吞噬着医生的精力与睡眠。
“刘副主任呢?”他问,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
“刘医生在城西参加学术会议,今晚回不来。”
该死。庄严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抓起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脚步却已转向急诊科方向。
急诊抢救室里乱成一团。心电监护发出尖锐的警报,护士推着抢救车在人群中穿梭,病床上躺着个瘦削的少年,脸色灰白得像浸过水的石灰墙。
“什么情况?”庄严戴上手套,手指已按上少年颈动脉。
“十六岁,从七楼坠落,目击者说是自己跳下来的。”急诊医生语速极快,“落地时左侧躯体先着地,左股骨开放性骨折,左侧多发肋骨骨折,怀疑脾脏破裂,血压70\/40,心率140,血氧88%...”
庄严掀开覆在少年身上的无菌单,左侧大腿骨折端已刺破皮肤,白骨森然裸露,鲜血浸透了身下的棉垫。但奇怪的是,伤口出血量并不像典型的大动脉破裂。
“叫什么名字?有家属吗?”
“身上没有身份证件,报警了,警察正在联系家属。”
庄严俯身,翻开少年眼皮,瞳孔对光反射迟钝。就在他准备检查腹部时,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眸子,黑得纯粹,像两潭深不见底的井水。少年直勾勾地盯着庄严,嘴唇轻微蠕动。
“医生...”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监护仪的警报声淹没。
“别说话,保存体力,我们会救你。”庄严安抚道,同时示意护士准备输血。
少年却固执地摇头,手指微微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告诉他们...不是自杀...”
话音未落,心电图突然出现一阵紊乱的波动,血压骤降至60\/30。
“快!开放第二条静脉通道,输注羟乙基淀粉,准备手术!”庄严立刻下令,同时检查少年其他部位伤势。在翻动他右侧身体时,庄严的手指顿住了。
少年右侧肩胛骨下方,有一处极不显眼的印记——淡蓝色的螺旋状图案,约硬币大小,像是胎记,却又有着某种诡异的规整感,仿佛某种高科技纹身。
庄严来不及细想,护士已经推来了转运床。
“直接送手术室,通知血库备血,o型红细胞6单位,新鲜冰冻血浆600ml...”
“庄主任,”检验科的电话突然接了进来,“患者的血型...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庄严一边推着病床冲向手术室专用电梯,一边对着话筒问。
“初步检测是o型,但反向定型不符,Rh血型系统也出现异常反应...我们正在重复检测。”
“没时间等了,先按o型血准备,术中根据情况调整。”庄严挂断电话,电梯门正好打开。
手术室的无影灯亮起,像另一个世界的太阳。
庄严刷手时,水流冰冷刺骨。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在水流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预感。那个少年肩胛骨上的螺旋印记,他在哪里见过。不是最近,是很久以前,久到记忆都蒙上了一层灰。
手术开始。
庄严的手持手术刀,精准地划开皮肤,暴露腹腔。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脾脏碎裂得像被踩烂的番茄,左侧肾脏也有严重挫伤,腹腔内积血已达1500ml。
“吸引器。”庄严伸手,器械护士迅速递上。
清理积血,切除脾脏,修补肾脏...庄严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如同机械。手术室只剩下器械碰撞声、监护仪的规律滴答声和庄严偶尔发出的指令。
“血压怎么样?”
“75\/45,还在低位徘徊。”
“输血加速,加用多巴胺2μg\/kg\/min。”
三小时后,脾切除和肾修补完成,患者的生命体征终于趋于稳定。手术团队都松了口气,接下来只需处理骨折就好。
“准备清创,骨科固定。”庄严说,转向少年左腿的开放性骨折。
就在他准备清理骨折端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骨折处的出血几乎完全停止,骨痂肉眼可见地开始形成——这不可能,骨折愈合是个漫长的过程,怎么可能在几小时内发生?
“庄主任,你看这个...”助手突然指着监护屏说。
庄严抬头,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心电图旁,不知何时多了一行乱码般的字符——一串不断跳动的基因序列:AtcG混杂着特殊符号,闪烁不定。
“仪器故障?”麻醉师皱眉,拍了拍监护仪。
乱码持续了十几秒,然后突然消失,心电图恢复正常显示。
手术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呼吸机规律的声音。
庄严感到背脊一阵发凉。那不是仪器故障,他认得那些序列——那是人类基因组中某些非编码区的特定片段,与细胞自我修复和再生能力有关。二十年前,他在丁志坚教授的实验室里见过类似的研究。
“继续手术。”庄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处理骨折。
骨折固定完成后,庄严准备缝合腹腔。就在他拿起持针器时,那个少年突然又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异常清明,完全不像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他盯着庄严,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诡异的微笑。
“庄医生,”少年的声音平稳得出奇,“螺旋已经开始转动了。”
庄严手一抖,缝合针差点脱手。
“你说什么?”
少年却已闭上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手术结束,已是凌晨四点。
庄严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手术室,外面的雨还在下。他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想到这里是医院,又塞了回去。
少年的那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螺旋已经开始转动了”。
他走到IcU病房外,透过玻璃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瘦小身躯。护士正在调整输液速度,一切看起来平静正常。
“庄主任,”IcU医生走过来,“患者的血型检测结果出来了,是o型Rh阴性,但带有罕见的Fy(a-b-)表型,简直就是熊猫血中的熊猫血。”
庄严皱眉。Rh阴性血型本就罕见,再加上Fy(a-b-)表型,这种血型在亚洲人群中的比例不到万分之一。
“我们医院血库没有这种血型的库存,已经向中心血站求援了。”
庄严点点头,目光仍锁定在病房内的少年身上。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我的血型是什么?”
IcU医生愣了一下:“您的是o型Rh阴性,但表型我不清楚...”
庄严的血型正是o型Rh阴性,这是他多年前献血时得知的。至于是否也是Fy(a-b-),他从未细查过。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转身走向医生值班室,打开电脑,调出自己的电子病历。在血型一栏,只简单标注着“o型Rh阴性”,没有更详细的表型分析。
庄严关闭页面,又调出刚刚的手术记录。在术中用药一栏,他注意到麻醉师使用了一种新型抗生素——泰诺欣,赵永昌的生物科技公司最新推出的产品。
少年术后出现过敏性休克,会不会与这种抗生素有关?
他拿起电话,拨通检验科:“我是庄严,刚才那个高空坠楼患者的血样,再做一次详细的血型分析和药物敏感性测试,特别是对泰诺欣的反应。”
挂断电话后,庄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那个少年肩胛骨上的螺旋图案、监护仪上的基因乱码、罕见的血型、诡异的言语...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旋转,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掏出手机,翻到一个许久未拨打的号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丁守诚教授。
二十年前,他是丁教授最得意的门生,参与了那个后来被紧急叫停的基因工程项目。项目负责人正是丁教授已故的长子丁志坚。
项目终止后,所有数据被封存,参与人员各奔东西。庄严选择留在临床,希望用手术刀拯救生命,远离那些触及生命本质的危险研究。
但现在,那些被他埋葬的过去,似乎正随着这个神秘少年的出现,重新浮出水面。
窗外的雨声中,庄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在丁志坚的实验室里,他第一次看到那些闪烁着荧光的基因图谱。丁志坚兴奋地告诉他:“小庄,我们找到了开启人类自我修复能力的钥匙!这个螺旋序列,将改变医学的未来!”
当时年轻的庄严被前辈的热情感染,全然不知这项研究将走向何方,更不会想到,它最终会导致丁志坚的意外死亡和项目的突然终止。
“庄主任!不好了!”一个惊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庄严猛地抬头,看见IcU护士长彭洁气喘吁吁地跑来。
“那个少年...他醒了,但他的样子...您最好亲自来看看!”
庄严立刻起身,随彭洁冲向IcU。
病房内,少年坐在病床上,双眼圆睁,瞳孔在灯光下呈现出不正常的金黄色。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快速蠕动,似乎在无声地念诵着什么。
最令人震惊的是,他肩胛骨处的那个螺旋印记,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蓝光,如同夜空中遥远的星辰。
“生命...生命需要重新定义...”少年转向庄严,声音不再是之前的虚弱,而是带着某种非人的回响,“我们都是螺旋中的一环,庄医生。你,我,所有携带标记的人...”
庄严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少年抬起手指,指向庄严白大褂口袋里的钢笔:“你的血,和我的血,来自同一个源头。”
就在这时,监护仪再次发出刺耳的警报,少年的血压急剧下降,氧饱和度骤降至70%。
“室颤!准备除颤!”IcU医生大喊。
一片混乱中,庄严的目光与少年相遇。在那双金黄色的瞳孔深处,庄严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站在科学与伦理边缘的医生,一个即将被卷入基因谜局的普通人。
除颤器充电完成的提示音响起。
“所有人离开病床!电击!”
少年的身体在电击下弹起,又落下。心电图恢复窦性心律。
但庄严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到原点。
螺旋已经开始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