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夕阳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绚烂的锦缎。汉军连营十数里，旌旗招展，号角相闻，秩序井然。中军大营辕门高大，刁斗森严，身披精甲、手持长戟的北军卫士如同凋塑般肃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营内，虽然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氛依旧存在，但比起之前被围困于轩辕关内的压抑，已然多了几分从容与昂扬。
蹄声踏踏，烟尘渐起。先是“皇甫”大纛下的亲卫骑兵开道，随后是主帅皇甫嵩在陶谦、曹操等将领的簇拥下，率先返回大营。紧接着，南面道路上，“蔡”、“孙”字将旗迎风招展，蔡渊与孙坚率领着得胜之师，风尘仆仆而至。
皇甫嵩早已得报，亲自率众将在辕门内相迎。他身形挺拔，虽年近五旬，却不见丝毫老态，反而有种历经沙场淬炼出的沉凝气度。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肤色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一双深邃的眼眸，目光锐利如鹰，开阖之间仿佛能洞穿人心，此刻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他依旧是一身暗沉色的精锻鱼鳞铠，甲叶擦拭得铮亮，外罩一件猩猩红的织锦斗篷，虽略显陈旧，却更添几分百战宿将的威严与厚重。他按剑而立，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统帅气场。
“景云（蔡渊字）、文台（孙坚字），一路辛苦！你们来得正是时候！”皇甫嵩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欣慰，上前一步，率先开口。他的目光扫过蔡渊身后军容严整、虽经跋涉却士气不减的部队，尤其在那些玄甲锐士和饮羽卫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随即又看向孙坚及其麾下那些彪悍的江东子弟，眼中同样闪过欣赏。
蔡渊与孙坚连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躬身行礼，态度恭谨：“末将等参见左中郎将！赖陛下洪福，皇甫公运筹帷幄，将士用命，方能侥幸破敌，不敢言功！”
“诶，不必过谦，更不必如此拘礼！”皇甫嵩大手一挥，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他上前虚扶一下，目光扫过二人，语气诚挚，“今日轩辕关前能大破彭脱、吴霸十二万贼众，二位将军功不可没！若非景云你南线速胜，侧击如雷霆，文台你牵制有力，追亡逐北，使敌阵脚大乱，首尾不能相顾，今日这一战，胜负犹未可知！你们及时来援，实乃此战关键！本帅在此，代全军将士，谢过二位！”说着，竟是微微拱手。
蔡渊与孙坚见状，心中都是一凛，连忙侧身避让，深深躬身，语气更加谦卑：“皇甫公言重了！折煞末将等了！”“此战全赖皇甫公指挥若定，正面鏖战，牵制贼军主力，方有末将等侧翼建功之机！末将等微末之功，实不敢当皇甫公如此赞誉！皆是皇甫公运筹帷幄之功！”
见二人如此识趣恭谨，不居功自傲，皇甫嵩心中更是开怀，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好！好啊！胜而不骄，乃良将之本！来，帐内已备薄酒，既为二位接风洗尘，亦为我军连战连捷庆功！我等边饮边谈！”
众人寒暄着，簇拥着皇甫嵩与蔡、孙二将，向着中军大帐走去。曹操与陶谦自然随行在侧。曹操目光闪动，在蔡渊和孙坚身上掠过，带着审视与好奇。他身形不算高大，却站得极稳，如同磐石。面容算不得英俊，肤色微黑，是常年奔波留下的印记，下颌留着短须，打理得一丝不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眼眸黑白分明，开阖之间精光内蕴，时而显得深邃难测，时而又透出几分洞察世情的锐利与果决。他并未穿着多么华丽的甲胄，只是一身看似普通的玄色铁甲，腰悬一口样式古朴的环首刀，整个人透着一股内敛而干练的气质，站在一众将领中，虽不张扬，却绝难令人忽视。陶谦则面带敦厚笑容，频频颔首致意，显得颇为亲和。
中军大帐内，早已布置妥当。虽在军中，一切从简，但依旧显露出主帅的威仪。帐中开阔，足以容纳数十人。上首设主帅位，其下两侧分列诸多席桉，桉上已摆放好酒肉果蔬，虽非珍馐美馔，但在战乱之际，已是极为难得的款待。帐中点燃了数十支牛油巨烛，火光跳跃，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也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皇甫嵩当仁不让，于上首主位坐定。他目光扫过帐下济济一堂的将领，心中豪气微生。这是自颍川战事开启以来，官军将领最为齐整、士气最为高涨的一次汇聚。
“诸位！”皇甫嵩举起身前酒爵，声音沉稳而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今日之宴，一为蔡景云、孙文台二位将军及其麾下浴血将士接风庆功！二为庆贺我大军连破贼寇，扭转战局！三为预祝我等，勠力同心，早日荡平波才，克定颍川！满饮此爵！”
“饮胜！”帐内所有将领齐齐举爵，声震屋瓦，随即仰头将爵中略显浑浊的军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一股暖意，也点燃了帐内的气氛。
饮罢头爵，皇甫嵩放下酒爵，目光再次落在蔡渊和孙坚身上，语气温和地问道：“景云、文台，朱公伟（朱儁字）一切可还安好？宛城一战，可是分外出彩啊。”
蔡渊放下酒爵，恭敬回道：“回皇甫公，朱公一切都好。宛城虽克，然我军亦损失不小，朱公目前正忙于整训新军，安抚地方，肃清残敌。朱公曾言，待宛城局势稍定，新军初成，便即刻挥师北上，与皇甫公会猎于颍川，共平波才！”
皇甫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轻叹一声：“公伟此番拿下宛城，乃是大功一件啊！听说朝廷叙功，已晋升他为征南将军，封西乡侯了？真是可喜可贺！”他话语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酸涩。毕竟，建功立业乃是他毕生梦想。他与朱儁同期为将，论资历、论功绩、论能力，他都自认为在朱儁之上。可如今朱儁因宛城之功爵位已在他之上，一想到这里，一时有些意难平。一想到当日，轩辕关之败，心中一顿唏嘘，好在今日总算一雪前耻，否则自己何来颜面再见朱儁和卢植。
孙坚快人快语，接口道：“正是！此皆赖朱公统帅有方，调度得宜！我等不过是依令行事，侥幸立下微末之功罢了。”
蔡渊也立刻附和：“文台兄所言极是。宛城之功，首在朱公运筹。末将等年少识浅，全仗朱公提点，方能不负使命。”
皇甫嵩看着眼前两位年轻却立下大功、封侯拜将，却依旧保持谦逊的后辈，心中那点微妙的情绪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人才辈出的欣慰，他哈哈一笑：“好！不居功，不自傲，公伟有福气，得此良将！说起来，景云和文台如此年轻，便已官至中郎将，更得封侯爵，未来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
此言一出，帐内众将也纷纷投来羡慕和敬佩的目光。扬武都尉陶谦抚须笑道：“皇甫公所言极是！蔡将军、孙将军少年英杰，勇冠三军，他日必为国家栋梁！”
骑都尉曹操也举杯道：“景云兄、文台兄，建功立业，封侯拜将，实乃我辈楷模！操敬佩之至，敬二位一杯！”
面对众人的赞誉，蔡渊与孙坚再次表现出极高的情商，连忙举杯回敬。蔡渊诚恳道：“皇甫公、陶都尉、曹都尉，诸位将军过誉了！渊与文台兄，实是侥幸。此番颍川大战，皇甫公亲冒矢石，以寡敌众，力挽狂澜，连破贼军，方是真正的不世之功！相信朝廷必定明察秋毫，待平定波才，皇甫公与在座诸位将军，封侯拜将，定是指日可待！”
孙坚也大声道：“景云兄说得对！跟着皇甫公打仗，痛快！功劳少不了大家的！来，为皇甫公，为早日平定颍川，大家满饮此杯！”
“饮胜！”帐内气氛再次热烈起来。蔡渊和孙坚这番既谦逊又会说话的姿态，不仅给皇甫嵩留足了面子，赢得了诸将的好感。
气氛愈发活跃后，皇甫嵩开始为蔡渊与孙坚逐一引见在座的主要将领。
“景云、文台，这位是扬武都尉陶恭祖（陶谦字），丹阳兵统帅，沉稳持重，乃我军中流砥柱。”皇甫嵩首先指向左手边第一位，面容敦厚、眼神温和的陶谦。
蔡渊与孙坚连忙向陶谦见礼：“久仰陶都尉大名！”陶谦亦起身还礼，言辞恳切：“蔡将军、孙将军少年英雄，连战连捷，老夫佩服！”
皇甫嵩接着引见，目光转向那位气度沉稳的玄甲将领：“这位是骑都尉曹孟德（曹操字），智勇双全，轩辕关之战，亲冒失石，屡出奇谋，破敌建功，乃我军中翘楚！”
蔡渊的目光立刻专注地投向曹操。这就是未来的魏武帝！他心中泛起波澜，面上却保持平静，与孙坚一同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重：“曹都尉年少英武，谋略过人，渊（坚）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曹操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既不显得谄媚，也不显得倨傲，拱手还礼，声音清朗而富有磁性：“蔡将军、孙将军过誉了。操些许微劳，何足挂齿。二位将军南线大捷，斩将夺旗，方显英雄本色！操钦佩不已。”他的目光与蔡渊对视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探究与绝非客套的重视，心中微微一动，对这位年轻的振威中郎将也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接下来，皇甫嵩又介绍了麾下其他一些重要将领及部将，如性格刚直、素有勇名的护军司马傅燮，以及皇甫嵩本家的子侄将领皇甫郦等。蔡渊与孙坚一一与之见礼，态度不卑不亢，言辞得体，给在场众人留下了颇佳的印象。
引见完毕，帐内气氛愈发活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将领们之间的拘谨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军旅中人特有的豪迈与直爽。话题自然围绕着近期的战事展开。
陶谦抚须感慨：“波才贼众，势大滔天，初时围困轩辕关，气焰何等嚣张。幸得皇甫公稳坐中军，调度有方，更有诸位将军奋勇杀敌，方有今日之局面。尤其是景云将军，听闻麾下有一支玄甲重步，攻坚无匹；更有黄汉升、徐公明这等猛锐之士，真乃虎狼之师！”
孙坚闻言，哈哈大笑，声若洪钟：“陶都尉所言不差！景云兄用兵，确实令坚大开眼界！犨县之战，步弓协同，正面压制与侧翼迂回结合，更兼精准狙杀敌酋，打得黄劭那贼子毫无还手之力！痛快！真是痛快！”他本就性情豪烈，此刻又多饮了几杯，更是放浪形骸，用力拍着身旁蔡渊的肩膀，显得极为亲热。
蔡渊被他拍得微微一晃，面上苦笑，心中却知孙坚是真性情，举杯道：“文台兄谬赞了。若无文台兄在侧翼牵制，猛攻猛打，让黄劭首尾难顾，渊亦难竟全功。文台兄‘江东猛虎’之名，才是实至名归！叶县奔袭，摧枯拉朽，果断决绝，渊佩服！”
他这番话，听得孙坚更是心怀大畅，连饮三爵。
曹操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众人交谈。他看向蔡渊，举杯示意，微笑道：“景云将军过谦了。操闻将军用兵，颇重器械与协同，犨县之战，弓弩覆盖，重步破垒，环环相扣，如同庖丁解牛，深得兵法之妙。不知将军师从哪位大家？”
这个问题颇为敏锐。
帐内稍微安静了些，不少目光都投向蔡渊。皇甫嵩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想听听他如何回答。
蔡渊心念电转，知道这是展现自己也是结交曹操的机会，他放下酒爵，从容道：“曹都尉慧眼。渊年少时曾遍览兵书，尤喜《孙子》、《吴子》，然纸上得来终觉浅。至于师承……惭愧，并无名师指点，多是于行伍之中，与袍泽切磋，观察实战，自行揣摩罢了。深知器械之利，可补兵力之不足；协同之效，能聚散沙为磐石。此乃渊一家浅见，让曹都尉与诸位见笑了。”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赞道：“自行揣摩，便能如此，景云将军真乃天纵奇才！操以为，为将者，确不可拘泥古法，当因势利导，随机应变。将军之言，深得我心！”说罢，主动举杯向蔡渊示意。
蔡渊亦举杯相迎，两人隔空对饮，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一次交流，二人在对方心中的分量，又加重了几分。
随后，话题又转到波才主力以及即将到来的决战上。众将各抒己见，有的主张稳扎稳打，凭借连胜之势逐步挤压；有的则认为应寻敌主力，速战速决。帐内一时争论不休，气氛热烈。
孙坚挥舞着拳头，大声道：“有何可议？波才新折两翼，看似兵力仍众，实则军心已堕！我联军新胜，士气正旺，正当一鼓作气，寻其主力决战！一举而定颍川！似那等瞻前顾后，岂是大丈夫所为？”他的主张，充满了激进的色彩。
曹操则沉吟道：“文台兄勇烈可嘉。然波才虽败，主力未损，且据闻在谯县获得大量补给，不可小觑。其退守长社附近，必有倚仗。我军虽胜，亦需休整。操以为，当先稳守营垒，广布斥候，探明敌情，再定行止。”他的意见，则更偏向于谨慎。
皇甫嵩静静地听着麾下将领的争论，并未急于表态。他的目光偶尔扫过蔡渊，见其只是默默倾听，并未发言，便开口问道：“景云，你甫至军中，对敌我之势，有何见解？”
蔡渊见皇甫嵩点名，放下快箸，肃容道：“回皇甫公，末将以为，曹都尉与孙将军之言，皆有道理。波才连遭挫败，但主力未损。其人腹有粮谋，长于用兵，坚韧勇毅，绝非泛泛之辈。现虽有小挫，难失其志。我等不可轻敌，否则必遭其殃。”
他顿了顿，见众人目光汇聚，继续道：“因此，末将以为，我军当下首要之务，并非急于寻求决战，而是如曹都尉所言，稳固营垒，恢复士气。同时，派遣大量精干斥候，不仅要探查波才主力的动向、营垒布置，更要摸清其粮道、水源、以及周边地形细节。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待时机成熟，以正合，以奇胜，攻其必救，或寻其薄弱之处，施以雷霆一击。”
皇甫嵩闻言，眼中赞许之色更浓，微微颔首：“景云所言，深合兵法。稳扎稳打，却不失进取之心。胜不骄，败不馁，名将之风也。传令下去，各营加紧休整，加固防御，多派斥候，严密监控长社方向敌军动向！”
“诺！”帐内众将齐声应命。
接下来的宴饮，气氛更加融洽。众人不再过多谈论军务，转而说起一些军中趣事、各地风物。蔡渊也趁机与曹操、陶谦等人多饮了几杯，言谈甚欢。他与曹操就兵法阵势、地方治理等话题多有交流，发现曹操见识广博，思维敏捷，对时局有着深刻的洞察，心中结交之意更甚。而曹操也对蔡渊这个看似年轻、却沉稳干练、颇有见地的同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孙坚则与一些性格豪爽的将领拼酒划拳，呼喝之声不绝于耳，将宴会的气氛推向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