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砂岙的海风依旧带着亘古不变的咸涩,吹拂在脸上,却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重。盐场初成的喜悦,如同被海雾笼罩的月华,朦胧而不真切。那些洁白胜雪、咸醇纯粹的盐,经由吴安精心织就的隐秘网络,悄然流入几家背景深厚的商号内库后,引起的波澜远比预想中更为暗流汹涌。
起初只是小范围的窃窃私语,在特定的圈层中流传着关于一种“海玉”的玉盐传闻。然而,真正掌握财富与权势的人,嗅觉总是格外敏锐。很快,试探性的询价,谨慎的邀约,开始如同涨潮时的细浪,一波波涌向吴安。银钱,这个曾让吴氏夜不能寐的难题,终于带着悦耳的声响开始回流,渐渐填补了前期那近乎孤注一掷的投入留下的沟壑。庄园的库房里,除了往日的陈粮与旧帛,终于有了沉甸甸的底气。
可站在这初步稳固的基石上,蔡泽的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夜色深沉时,他常独自立于院中,仰望星空,思绪早已飞越眼前这点盈余。这世道,煌煌大汉四百年,看似依旧,实则内里早已被蛀空。没有足够力量守护的财富,不过是稚子怀金,行于闹市。眼下这点“好盐”带来的收益,还远不足以铸就真正的护身之基。
他意识深处那部得自异世的《天工开物》,“作咸”篇的玄奥图文再次流转。白日,他依旧在盐田巡视,神情专注地指导盐丁观测卤水,把握火候;夜晚,则在庄园僻静处独辟的工坊内,就着昏黄的灯火,进行着不为人知的探索。他要的,不仅仅是“好”,而是“精”,是足以拉开无法逾越差距的“绝”。
他摒弃了量产中的某些妥协,转而追求一种近乎偏执的极致。他亲自选定结晶池最核心处,在特定天光与微风眷顾下,最先析出的、最上层的盐花。这些盐晶,结构最为致密纯净,宛如处子。他以特制的、浓度与纯度都达到极致的饱和卤水,对其进行反复而轻柔的涤荡,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只为剔除那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微乎其微的杂质与潜在的苦涩根源。随后,并非曝于烈日之下,而是置于通风阴凉处,进行精妙的、缓慢的阴干,以最大限度地保留其天然晶形与内在光华。
失败是常客,成功的曙光却总在坚持后不期而至。当两种迥异于“海玉”的盐品最终在他掌中诞生时,连他自己,也在那一刹那屏住了呼吸。
一种,色泽并非纯白,而是带着一种极淡的、如同秋夜凝结于兰叶之上的薄霜般的微青光泽,颗粒均匀细腻,在灯火映照下,内里仿佛蕴着一层柔和而内敛的莹润。他以指尖轻触,感受那细腻如脂的质感,为之命名——“凝霜”。
而另一种,当它最终被倾倒在素白瓷盘上时,工坊内似乎都为之一净。那是毫无杂质的、极致的白,白得纯粹,白得清冷。质地更是细腻到了极致,宛若北地寒冬,天空飘落的、未经尘埃沾染的初雪之末。它静静地卧在那里,不似人间调味之物,倒更像天地偶得的灵秀结晶。蔡泽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念,为其命名——“初雪”。
当蔡泽将日常行销的“海玉”、新得的“凝霜”与那堪称造物奇迹的“初雪”,并排置于一方黑檀木案上,呈于吴安面前时,这位阅历丰富、见惯奇珍的商人,竟再一次怔在原地,久久无言。
他的目光先是被“凝霜”那独特的光泽与质感吸引,手指反复摩挲,眼中满是激赏。然而,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到那撮“初雪”之上时,呼吸不由得一滞。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一小撮,那极致的洁白与细腻,在光线下仿佛不属于凡俗之物。他犹豫了一下,才将其探入口中。
没有立刻吞咽,他只是闭上眼,任由那股极致的、毫无杂质的咸鲜之味在舌尖缓缓晕开,如同清泉漱玉,涤荡过所有味蕾,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纯净体验,余韵悠长。
良久,吴安才缓缓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嗓音因震撼而显得有些低哑:“这 ‘凝霜’……已是世间珍品,足以成为各家府邸待客的上选。而这 ‘初雪’……”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蔡泽,“泽儿,此物……此物非凡品所能形容。它若流传出去,恐非福兆。能享用此等之物者,绝非寻常富贵之家,怕是……非真正的天潢贵胄、顶尖门阀不可。”
他眼中既有发现稀世奇珍的极度兴奋,更有深沉的、源自商贾本能的忧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蔡泽的眼神却依旧清澈而冷静,带着超越年龄的审慎:“舅父所言极是。‘初雪’非为牟利,更非我等眼下身份可以轻易示人之物。它更像是一柄双刃剑,用得好,或可开辟新局;用得不好,反伤自身。”
他走到案前,手指轻点:“‘海玉’,质优价宜,乃我等根基,可供应四方商贾,稳固市场,亦可让利部分于地方小商,稍减明面敌意。”家族日常用度、盐场维系皆依仗于此。
“‘凝霜’,品质卓绝,当为砥柱,专供士族豪门、商贾大家,价格可数倍于‘海玉’,此乃我等未来立身之本,家族产业发展、结交豪门、权贵、则非它莫属。”
最后,他的指尖悬停在那撮“初雪”之上,声音沉静而坚定:“至于这 ‘初雪’……它是我等手中一枚特殊的棋子,或许……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面对真正能决定我等命运的人物时,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眼下,必须雪藏,非至必要,绝不现世。”
吴安闻言,心中凛然。外甥的思虑,显然比他更为深远。这已不全是商贾之道,更涉及时局洞察与生存智慧。他重重点头,脸上兴奋之色稍敛,转为凝重:“我明白了!我们就全面产出海玉,等海玉价格下来后,我们顺势退出凝霜。”
果然,“海玉”的面世,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其卓绝的品质,独特的观感,立刻在吴郡、会稽的士族圈层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价格虽被吴安定得高昂,却依旧引得各家竞相询购,甚至出现了托关系、走门路以求优先拿货的情形。银钱的流入,变得更为可观。
然而,这诱人的利益,也如同鲜血,引来了更多在暗处窥伺的鲨鱼。起初,还只是同行盐商那难以掩饰的嫉恨目光与无孔不入的探听。很快,一些盘踞地方多年、与各级胥吏关系盘根错节的豪强势力,也开始按捺不住。
先是看似客气的“合作”提议,言语间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继而是有“背景”的中间人上门,暗示需缴纳不菲的“平安钱”,方可保盐场无虞。
吴安凭借着多年历练出的圆滑手腕,或虚与委蛇,或软中带硬地回绝,尚能勉力支撑。但暗地里的手段,开始变得阴险。盐场外围,不明身份之人窥探的踪迹愈发频繁;运盐的道路上,开始出现莫名的障碍与“意外”骚扰;甚至有一夜,盐场新筑的篱墙竟被人纵火点燃了一段,火光虽被巡夜护卫及时扑灭,那焦黑的痕迹却如同烙印,刻在所有知情者心头。
吴安数次外出归来,眉宇间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隐忍的怒气,身边随行的护卫也明显增加了。盐场周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终于,在一个天色阴沉的午后,吴安脚步沉重地回到府中,积压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他猛地将腰间一枚常伴的玉貔貅扯下,狠狠摔在地上,玉屑四溅。他将一封以朱笔在封面做了标记的信函,重重地拍在吴氏和蔡泽面前的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信函纸质考究,措辞甚至带着几分虚伪的“文雅”,先是对蔡家能制出如此佳盐表示“钦佩”,继而“委婉”地提出,希望蔡家能“明事理”,将盐场的“经营之权”交由他们来“代为操持”,蔡家可保留三成干股,并“承诺”保障安全。落款是一个并不显赫的名字,但送信之人那看似谦卑实则倨傲的态度,以及“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其背后主人与郡丞大人的姻亲关系,让这封信的重量,变得无比沉重。
这已不是商量,而是最后通牒,带着官面背景的、赤裸裸的巧取豪夺!
“欺人太甚!真真是欺人太甚!”吴氏看完信,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如纸,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沉的无力与恐惧,“他们……他们这是看准了我们势单力薄,要生生将我们剥皮拆骨,吞得连渣都不剩啊!”
蔡泽默默地拾起那封如同烙铁般的信函,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冰凉。他一字一句地仔细看完,初时,眼中确有寒芒骤现,如利剑出鞘,但转瞬之间,那锋芒便收敛殆尽,归于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静。他将信函轻轻放回案上,抬眼看着忧惧交加的母亲,以及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的舅舅,声音清晰而平稳,仿佛能定住这满室的惶惑:
“阿母,舅父,事已至此,愤怒与恐惧皆于事无补。示弱与退让,只会让他们觉得我们软弱可欺,进而变本加厉,直至将我们彻底碾碎。我们必须直面这风浪,而且要寻找到一棵真正能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大树。”
他缓步走到窗边,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投向了吴县方向那无形的权力中心:“吴郡之地,豪族林立,但真正能屹立数百年,连郡守亦要礼敬三分的,无非顾、陆、朱、张四姓。”
他转过身,窗外的天光在他年轻的侧脸上投下坚毅的轮廓:“其中,顾氏一门,以儒学传家,门风清正,名满海内,更与洛阳清流声气相通,是真正的士林领袖。若能得顾氏些许青睐,哪怕只是一言半语的关切,眼前这些魑魅魍魉,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再如此肆无忌惮。”
吴安眉头紧锁,忧心忡忡:“顾氏门第高华,向来注重清誉,我等商贾之事,恐怕难以入其法眼,更遑论请动他们出面回护?”
“正面叩门,自然千难万难。”蔡泽眼中闪烁着思虑的光芒,“但父亲在洛阳为郎官时,与海内大儒蔡伯喈公往来密切,颇有同宗之谊。而蔡公,正是顾氏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弟——顾元叹(顾雍)的恩师。我们或可借蔡公之缘,尝试叩响顾氏之门。”
他看向吴安,语气决断:“舅父,烦请您立刻准备一份厚礼,既要显诚意,又不可流于俗套,以父亲的名义,我们去拜会蔡邕蔡公。此次,我必须同往。能否说动蔡公,关乎我蔡家能否在这江东之地,真正求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