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巷的爆炸声沉寂了,但整个常德城还在燃烧。战斗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五个昼夜,日军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疯狂工蚁,从四面八方啃食着这座早已被夷为平地的城市。而第五十七师,这支曾经拥有八千余名 “虎贲” 的王牌,此刻也早已被打得支离破碎,几近凋零。
从城外阻击战到城内巷战,七千多弟兄永远留在了常德的废墟里。
十二月一日深夜。常德城内,一栋被炸塌的中央银行大楼旁,地下室的入口被沙袋遮掩着 ,这里是第五十七师最后的师部。大楼早已在炮火中沦为废墟,只有地下金库的厚墙还能抵御日军的进攻,成了 “虎贲” 最后的避难所。
师长余程万正站在地下室入口的沙袋旁,举着望远镜默默注视着窗外那片被火光映得血红的城市。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军装被硝烟和血污染成了黑褐色,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神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寂湖水。口袋里的青布帕硌了他一下,那是常德一位老大娘战前送的,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 “平安” 二字,老大娘当时拉着他的手说 “娃儿们要活着回来”,现在这帕子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在他身后,没有地图,没有沙盘,只有挤满地面的呻吟伤员,和一股混合着血腥、汗臭与绝望的令人窒息的气味。一个参谋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声音嘶哑而颤抖:“师座…… 城内所有还能战斗的部队,加起来已经不足一百五十人了,而且个个带伤;子弹平均每人不到五发,粮食也完全没有了。昨天还有弟兄想挖地下室的老鼠充饥,可连老鼠都找不到。”
余程万听着,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援军呢?第九战区的援军到哪里了?”
参谋沉默了,良久才用近乎绝望的声音回答:“报告师座…… 第九战区的第十军还在德山以南,他们的第 3 师刚攻到德山主峰,就被日军第三师团的部队拦住,师长周庆祥都负了伤,弟兄们死伤三千多,实在冲不过来。”
“冲不过来……” 余程万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地下室里静得能听到油灯的 “滋滋” 声。没人骂援军,也没人哭,只是有人轻轻哼起了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调子走了样,却越哼越响,混着伤员的呻吟,成了绝境里最悲壮的声音。
余程万放下望远镜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些追随自己多年、此刻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部下。警卫排长王大春(姓王,名不详,为其同乡,从黄埔时期追随他,后在突围中牺牲。)擦完驳壳枪,走到他身边,声音低沉:“师座,俺们跟您这么多年,您说咋打就咋打,要是想拼,俺们就跟小鬼子干到底;要是想冲,俺们就护着您杀出去。” 余程万看着他缺了半截食指的手(鄂西会战被日军刺刀砍伤),想起战前王大春说 “打完这仗就回老家娶媳妇”,眼眶一热:“大春,你想回家不?” 王大春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嘴:“想,但得带着‘虎贲’的名声回去,不能当逃兵。”
这位战前写下 “与常德共存亡” 的铁血儒将,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无力感。他闭上眼睛,想起战前在常德中学广场的场景:他站在台上读公开信,台下士兵齐声喊 “与常德共存亡”,百姓们在台下挥手,有人举着 “虎贲必胜” 的牌子。现在牌子早被炸成碎片,百姓也疏散了,只剩他们这些残兵,“誓死为止” 四个字到了嘴边,却觉得格外沉重。
他知道,战斗已经打不下去了。再打下去,除了让这最后一百五十名 “虎贲” 忠魂在废墟里被敌人像碾死蚂蚁一样逐个碾死,已经没有任何军事意义。可投降?绝不可能!“虎贲” 没有俘虏,他余程万更不可能做遗臭万年的降将。那么,就只剩下全员玉碎一条路?像石门的彭士量、贾家巷的排长那样,和这座城市一起化为焦土?这似乎是最符合军人荣誉的唯一选择。
但他看着身边那些浑身是伤,却依然用充满信任与期盼的眼神望着他的士兵,卫生员小陈还在给老赵换布条,王大春把驳壳枪别在腰上,随时准备战斗。心像被烧红的钳子狠狠揪住: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疯狂冒出来:“为国家保存一点火种,算不算懦弱?带着这最后的‘虎贲’血脉冲出去,告诉外面常德是怎么战斗的,告诉那些见死不救的友军他们有多无耻!” 这念头像毒藤般缠绕住他本已准备赴死的心,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一边是 “杀身成仁” 的千古壮烈,一边是对一百五十名弟兄的长官责任。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却知道必须先做一件事:让重庆、让全国知道第五十七师是怎么战斗的,常德是怎么沦陷的。他叫来了师部报务员小李,让他架起那部被炮火震得时断时续的电台。报务员蹲在地上,把电台放在木箱上,另一个士兵老张蹲在旁边,拼命摇着手摇发电机,胳膊上的青筋凸起,电池早就没电了,只能靠人力发电。小李的手指冻得发紫,按按键时得先搓搓手,每发几个字就侧耳听一下:“师座,日军在干扰电波,得快!”
余程万点头,语速加快,口述着发给第六战区长官部孙连仲司令长官的最后一封电报:“弹尽,援绝,人无,城破。职率副师长邱维达、参谋长皮宣猷、政治部主任龙矫、参谋主任刘月轩等,固守中央银行地下室。各团残部划分区域,扼守一屋,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余程万叩。”
老张摇得满头大汗,发电机 “咯吱” 响:“撑住!一定要发出去!” 小李盯着电台指示灯,直到最后一个字发完,才松了口气:“师座,发出去了!重庆那边收到了!”
这封电报经第六战区长官部转报重庆后,迅速被《中央日报》等媒体刊登,一夜之间感动了整个中国。
而发出电报的余程万,在看着小李确认 “电报已发出” 的瞬间,摸了摸口袋里的青布帕,终于做出了他人生中最艰难、也最具争议的抉择 —— 带着这最后的 “虎贲” 血脉,冲出去,活着告诉世人常德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