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时,日头已西斜,暖金的余晖洒在长乐宫的宫道上,将青砖地染得一片柔和。
玄七推着轮椅缓步前行,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轻微的轱辘声。萧彻微微垂着眼,指尖还残留着白玉杯盏的凉意,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宴席上萧洵的目光——那样浓烈的、带着悔恨与疼惜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层层缠绕,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说不清对萧洵是何种心绪。前世的背叛是刻入骨血的恨,是午夜梦回时刺心的痛;可今生,萧洵的种种举动又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常。他会在暗中替自己挡下那些阴私的算计,会在父皇面前为自己说话,会用那样近乎偏执的目光,时时刻刻追随着自己的身影。
方才四目相对时,萧洵眼底翻涌的情绪,他看得真切。那不是伪装的关切,而是实打实的痛楚。
可那又如何?
萧彻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前世的债,岂是今生这点微不足道的弥补就能抹平的?
只是,不知为何,看着萧洵那副隐忍痛苦的模样,他的心绪竟会跟着乱了分寸。那种感觉,陌生又复杂,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暧昧不清。
这四个字猝然浮现在脑海里,萧彻的指尖猛地一颤。他迅速敛去眼底的波动,抬眸望向天边的晚霞,晚霞如燃,映得他苍白的脸颊染上几分浅淡的绯色,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殿下,风大了。”玄七的声音适时响起,伸手替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萧彻轻轻颔首,声音微哑:“回府。”
安王府的马车早已候在宫门外,玄七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上车,放下车帘,隔绝了宫外的喧嚣。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软垫,暖炉烧得正旺,却暖不透萧彻冰凉的四肢百骸。他靠在软枕上,闭上眼,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昏昏沉沉间,他竟又坠入了预知梦。
梦里依旧是前世的场景,却不是他记忆中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
那是一个雪夜,他被皇后构陷,囚于天牢,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牢门外,萧洵一身玄甲,满身风雪,正与守卫激烈地争执。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与暴怒,像是一头失控的猛兽:“让开!我要见七殿下!”
守卫忌惮他的身份,却不敢违抗皇后的命令,只能苦苦哀求:“三殿下,皇后娘娘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七殿下,还请殿下三思!”
萧洵抬手一拳砸在牢门上,震得锁链哐当作响。他眼底布满血丝,目光猩红地望着牢内奄奄一息的身影,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萧彻……我带你出去……等我……”
画面一转,是他被押往刑场的那日。漫天飞雪,血色染红了雪地。他看见萧洵一身白衣,策马而来,手中握着长剑,不顾一切地冲向刑场,像是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皇权。
可最终,他还是被拦下了。
萧洵被侍卫死死按在雪地里,他看着自己被灌下毒药牵机引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那声音凄厉得像是要震碎整个天地,打开牢门我怀恨的捅了他一刀!
然后,画面陡然切换到今生。
“殿下!殿下!”
急促的呼唤声将萧彻从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
车厢不知何时已经停下,玄七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带着几分担忧:“殿下,可是做了噩梦?我们已经到安王府了。”
萧彻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指尖冰凉。他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也布满了湿冷的汗水。
刚才的梦太过真实,真实得让他心惊。
他一直以为,前世的萧洵,对自己只有嫉妒与算计。可方才的梦境,却清晰地告诉他,事情或许并非他所想的那般简单。
萧洵前世的嘶吼,今生的守护,那些深埋在眼底的悔恨与疼惜,在这一刻,全都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包裹。
原来,萧洵对他的心思,从来都不是他以为的那般纯粹。
可这又能如何?
萧彻缓缓闭上眼,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前世的恨,今生的疑,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绪,像一根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洵。
是该继续恨下去,将他彻底推开?还是该……试着去探寻那份被掩埋在时光深处的真相?
玄七的声音再次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属下扶您下车?”
萧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不必。推我进去吧。”
车帘被掀开,微凉的晚风扑面而来,带着庭院里腊梅的冷香。玄七推着轮椅,缓缓走进安王府的大门。
夜色渐浓,王府内灯火通明,却依旧透着一股清冷孤寂。萧彻望着庭院里那株光秃秃的老槐树,眼底一片茫然。
他这一生,背负着太多的仇恨与算计,早已分不清真心与假意。
萧洵于他而言,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场劫难?
他不知道。
也不敢去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