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后山,思过崖。
此地并非幽暗监牢,反而是一处奇绝清幽之所。
崖壁陡峭如削,直插云海,壁上光滑如镜,隐约可见万千佛经符文流转,散发出宁心静气、却也带着无形禁锢的浩瀚佛力。
崖前只有一方不大的石台,除此之外,便是脚下翻滚的云海与远处隐约的梵唱。
孙悟空便被禁锢于此。
他盘膝坐在石台上,背对那刻满经文的崖壁,望着眼前无垠的云海,一动不动。
锁子黄金甲与凤翅紫金冠已被卸下,换上了一身朴素的灰色僧袍,那根曾搅动三界的金箍棒,也不知被收于何处。
他周身再无半分佛光闪耀,只剩下一种沉郁的平静,仿佛一座即将喷发却又被强行封死的火山。
韦陀尊者手持金刚宝杵,默然肃立在思过崖唯一的出入口——一道由金光凝聚的阶梯顶端,目光如电,气息与整个思过崖的禁制连为一体,确保连一只苍蝇都无法未经允许飞入飞出。
孙悟空没有试图冲击禁制,也没有如同往常般抓耳挠腮、躁动不安。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火眼金睛深处,是翻腾不休的过往。
牛魔王泣血的怒吼,铁扇公主苍白的脸,花果山猴群的哀鸣,师父痛心的泪水,佛祖威严的诘问……种种画面交织,最终都定格在那根轻飘飘、却重逾山岳的金色猴毛上。
他知道,自己完了。
纵然佛祖最终网开一面,不死不废,这斗战胜佛的尊位,恐怕也坐到头了。
那顶无形的“绿帽”,将如同永恒的烙印,伴随着他的名号,成为三界永不褪色的笑谈。
齐天大圣的威风,斗战胜佛的荣光,尽数毁于一旦。
“呵呵……”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崖壁间回荡,带着无尽的自嘲与苍凉。
与灵山这压抑的平静相比,翠云山芭蕉洞,则是另一番愁云惨淡的景象。
铁扇公主在观音菩萨的甘露救治下,性命已无大碍,但心神所受的创伤,远比肉身的伤势更难愈合。
她终日卧于锦榻之上,不言不语,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偶尔牛魔王前来探视,她也只是机械地转动一下眼珠,随即又恢复死寂。
那素白容颜上,再无往日的清冷或刚烈,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
牛魔王守在她榻前,看着妻子这般模样,心中的怒火与恨意,如同被泼了油的干柴,熊熊燃烧,却又无处发泄。
他恨孙悟空入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灵山势大,佛祖已然介入,他再莽撞,也知道此刻强闯灵山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种有力无处使、有仇不能报的憋闷,几乎要将他逼疯。
“夫人……你放心……”他握着铁扇公主冰凉的手,声音嘶哑,如同赌咒发誓,“俺老牛对天起誓,定要那猢狲付出代价!纵使他躲在灵山,俺也要想办法,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铁扇公主的眼睫似乎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应。
就在牛魔王困坐愁城,满腔愤懑无处排解之际,一位“故人”,却不请自来。
“报——大王!东海龙王敖广,在外求见!”一名小妖入内禀报。
牛魔王眉头一拧,敖广?他来做什么?
心中烦躁,本欲不见,但转念想起此前敖广曾派人送信示好,略一沉吟,还是挥了挥手:“请他进来。”
不多时,东海龙王敖广身着便服,只带了龟丞相一人,笑吟吟地走入洞府。
他先是关切地看了一眼榻上的铁扇公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愤慨,然后对牛魔王拱手道:“牛王,一别多日,不想……唉,竟发生如此令人痛心之事!老夫闻之,亦是扼腕叹息,愤慨难平啊!”
牛魔王冷哼一声,语气依旧生硬:“龙王此来,若是看笑话,就请回吧!”
“哎哟!牛王这是哪里话!”敖广连忙摆手,表情真挚,“老夫与那孙悟空,亦有不共戴天之仇!当年他强取我定海神针,搅闹龙宫之辱,至今未雪!如今见他竟对牛王做出如此人神共愤之事,更是感同身受,同仇敌忾啊!”
他走到牛魔王近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煽动性:“牛王,那猢狲如今被囚灵山,看似安全,实则不然!佛祖虽威严,却也要顾及三界平衡与各方态度。若牛王能展现出足够的‘决心’与‘力量’,让灵山感受到压力,让他们明白,若不严惩孙悟空,三界便永无宁日……届时,就算佛祖想回护,恐怕也不得不考虑后果!”
牛魔王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敖广阴阴一笑:“牛王麾下妖兵骁勇,更兼交游广阔,在西牛贺洲乃至四海,都颇有声望。何不借此机会,广发‘讨猴檄文’,联络各方妖族豪强,共同向灵山施压?即便不动刀兵,只是陈兵灵山境外,摆出不惜一战的姿态,也足以让灵山投鼠忌器!”
他顿了顿,继续添火:“再者,那猢狲出身妖族,如今却成了佛门打手,早已令不少妖族同道心生不满。牛王此次占着‘理’字,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整合妖族力量,重振我妖族声威!届时,就算灵山不杀那猢狲,只要将其逐出佛门,打回原形,是杀是剐,还不是由牛王说了算?”
这番话,可谓句句说到了牛魔王的心坎上!
他正愁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正恨灵山偏袒,敖广此计,既能向灵山施压,又能整合妖族力量,更能为报仇雪恨增添筹码,简直是一举多得!
牛魔王那赤红的牛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是复仇的火焰,也是权力的欲望。
他猛地一拍石桌,震得杯盏乱跳:“好!就依龙王之言!俺老牛这就起草檄文,联络各方兄弟!定要那灵山,给俺一个满意的交代!”
敖广看着牛魔王那副被彻底点燃的模样,心中暗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同仇敌忾的表情,拱手道:“牛王英明!老夫虽力薄,也愿尽绵力,联络四海龙族,为牛王壮大声势!”
“好!有劳龙王!”牛魔王此刻看敖广,只觉得无比顺眼。
送走敖广,牛魔王立刻唤来心腹妖将,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
一时间,无数携带“讨猴檄文”的妖使,从翠云山、积雷山飞出,如同蝗虫般飞向西牛贺洲、北俱芦洲乃至四海各地的妖族势力。
檄文之中,极尽渲染孙悟空“悖逆人伦、淫辱兄嫂、引发战火、荼毒生灵”的罪行,将牛魔王塑造成一个受害者与扞卫妖族尊严的悲情英雄,呼吁天下妖族共讨之,并向灵山施压,要求严惩孙悟空,否则妖族将不惜一战!
东海龙王敖广回到龙宫,亦是立刻行动起来,暗中联络西、北、南三海龙王,陈说利害,暗示此事乃打压佛门气焰、提升龙族地位的良机。
一股由积雷山、翠云山发起,经东海龙王推波助澜,即将席卷整个妖族,并指向西天灵山的巨大暗流,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汹涌成形!
而这一切,都被囚于思过崖的孙悟空,以及端坐大雷音寺的如来佛祖,清晰地感知到了。
孙悟空望着云海的目光,更加深邃。
他知道,牛魔王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佛祖的慧眼,则穿透虚空,看到了那纷至沓来的妖气与即将汇聚的庞大因果。
他手中捻动的佛珠,微微停顿了一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灵山的平静,注定无法长久。而那根引发一切的猴毛,其带来的连锁反应,正将越来越多的人与势力,卷入这场越来越难以收拾的闹剧与劫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