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大雷音寺。
法会仍在继续,梵音如海,金光普照。
孙悟空的分身端坐莲台,眼观鼻,鼻观心,宝相庄严,与周遭诸佛一般无二。
任谁看去,都会认为这位新晋的斗战胜佛正沉浸于无上妙法之中。
然而,远在千里之外,一处荒无人烟的山涧之中,孙悟空的本体所化的苍蝇,终于支撑不住,“噗”地一声变回原形,踉跄落地。
他靠在一块冰冷的山石上,大口喘息,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那不是劳累所致,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
火眼金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写满了慌乱与后怕。
“完了……完了……泼天的祸事!”他抓着头上金毛,烦躁地来回踱步,坚硬的石地被踩出一个个浅坑。
“那老牛已然回府,定然发现了端倪!看他那暴躁性子,若知晓真相,还不立刻抄起混铁棍,打上灵山来?”
一想到牛魔王那怒火冲霄,现出本体白牛,踏碎山河杀将过来的场景,孙悟空就感觉头皮发麻。
倒不是怕打不过,而是……理亏!
彻头彻尾的理亏!
这要如何辩解?
难道说“大哥,俺老孙喝多了,不小心睡了你媳妇?”
这话莫说出口,光是想想,孙悟空自己都觉得该被千刀万剐。
“不行!绝不能让此事泄露!”孙悟空猛地站定,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必须让铁扇公主闭嘴!只要她不说,死无对证,那老牛纵然怀疑,也拿俺老孙没办法!”
如何让一个人保守秘密?
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孙悟空自己掐灭了。
他虽顽劣,却非嗜杀之人,更何况对方是铁扇公主,是结义大哥的发妻,红孩儿的母亲。
伤她性命,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他孙悟空也将彻底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那么,只剩下一个办法——让她“忘记”!
“封印记忆!”孙悟空眼前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对对!俺老孙用个神通,将她昨夜那段记忆封印起来,让她只当是喝醉睡了一觉,啥也记不得!妙啊!此计大妙!”
他自觉想出了万全之策,心情稍定,立刻开始琢磨如何施为。
直接上门肯定不行,那等于自投罗网。
需得找个由头,悄无声息地完成。
他捻着下巴,眼珠滴溜溜一转,有了主意。
“变!”
一声轻喝,原地金光一闪,那雷公嘴脸的毛脸和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童颜鹤发、手持拂尘、身披八卦道袍的老者——正是当年传授他本事的菩提祖师模样!
孙悟空对着山涧水洼照了照,觉得颇为满意,捻须点头,模仿着菩提祖师那缥缈出尘的语调:“嗯……孺子可教也……”随即又觉得不妥,赶紧收起那副猴样,板起脸,驾起一朵祥云,朝着翠云山方向不紧不慢地飞去。
芭蕉洞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铁扇公主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一人坐在内室,望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心乱如麻。
牛魔王临走前那愤怒而怀疑的眼神,如同烙铁般烫在她的心上。
那枚菩提子……定然是那猢狲遗落的!
这该死的猴子,真是害人不浅!
她既懊悔昨夜的失控,又怨恨牛魔王的常年不归,更恐惧于事情败露后的后果。
正心绪纷杂间,忽闻洞外传来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
“洞中主人可在?贫道途经宝山,见此地上空灵光隐现,又与檀越有一段未了之缘,特来拜会。”
铁扇公主心中一惊,这声音……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道韵,绝非寻常仙家。
她整理了一下仪容,强打精神,走到洞外。
只见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立于云端,面容慈和,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铁扇公主虽未见过菩提祖师真容,但观其气象,知其乃真正的高人,不敢怠慢,躬身行礼:
“不知仙长驾临,有失远迎。晚辈铁扇仙,不知仙长所言‘未了之缘’是何意?”
“菩提祖师”抚须微笑,目光落在铁扇公主眉宇之间,故作高深道:“檀枫眉宇间隐有黑气缠绕,乃是心魔滋生,记忆紊乱之兆。可是近日经历了什么非常之事,导致心神失守?”
铁扇公主闻言,娇躯一震,脸色更白。
这道人竟一眼看穿她的状态?
难道真是为昨夜之事而来?
“仙长……仙长此言何意?”她声音微颤。
“檀枫不必惊慌。”“菩提祖师”降下云头,缓步走近,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贫道观你与佛门有缘,却又孽缘缠身。昨夜是否饮了非同寻常之物,导致神识昏聩,记忆模糊?”
他句句不提具体事由,却句句敲在铁扇公主的心坎上。
铁扇公主此刻心神本就脆弱,被这“得道高人”一番言语引导,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认为这道人是来帮她解决麻烦的。
“仙长慧眼……晚辈……晚辈昨夜确实饮了些仙酿,之后……之后便不甚清醒……”
“果然如此。”“菩提祖师”叹了口气,拂尘轻摆,“那仙酿非凡物,内蕴奇异之力,能乱人道心,篡改记忆。檀枫此刻记忆混沌,便是受了其害。长此以往,恐损及道基,甚至……引来更大的灾祸。”
铁扇公主被吓得花容失色:“求仙长救我!”
“菩提祖师”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狡黠,但面上依旧悲天悯人:“也罢,你我相遇便是有缘。贫道便耗费些法力,为你梳理神识,封印那被邪力侵扰的混乱记忆,助你恢复清明,免遭厄运。”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铁扇公主不疑有他,连忙拜谢。
“且放松心神,莫要抵抗。”
“菩提祖师”——实则是孙悟空——心中暗喜,上前一步,伸出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点柔和却蕴含无上佛力的金光,便要朝着铁扇公主的眉心印堂穴点去。
只要这点下,他就能以斗战胜佛的浩瀚佛法,强行将那一段不堪的记忆封存!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铁扇公主肌肤的刹那——
异变陡生!
或许是做贼心虚,或许是昨夜荒唐耗尽心力,又或许是强行变化、分身消耗过大,孙悟空只觉气海中的佛元猛地一滞,那凝聚在指尖的佛力竟如同失控的野马,剧烈地波动起来!
他心中大惊,想要稳住,却已来不及!
那点金光非但没有平稳地注入,反而像受到了什么刺激,猛地爆开一团混乱的光晕,虽未伤及铁扇公主,却震得她识海一阵翻腾,闷哼一声,软软地向后倒去。
而孙悟空自己,也被这佛力反噬震得气血翻涌,眼前发黑,那变化之术几乎维持不住,身形晃动间,腰间挂着的一块代表斗战胜佛身份的玉珏,“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了地上。
“不好!”
孙悟空魂飞天外,也顾不上去捡那玉珏,更顾不上查看铁扇公主状况,强压下喉头腥甜,身形化作一道金光,头也不回地朝着天际遁去,速度快得惊人,仿佛身后有亿万天兵追赶。
他失败了。
非但没能成功封印记忆,反而因为佛力失控,不知对铁扇公主造成了何种影响,更遗落了可能暴露身份的玉珏!
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泼天的祸事之上,又添了一重变数!
洞内,铁扇公主悠悠转醒,只觉得头痛欲裂,脑海中关于昨夜的记忆非但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更加支离破碎,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光影和令人面红耳赤的灼热感。
而那位“菩提祖师”,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地上那块散发着淡淡佛光、刻着“斗战”二字的玉珏,静静地躺在那里,诉说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她拾起玉珏,看着那两个字,眼神由迷茫,逐渐转为惊骇,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绝望。
而这一切,都被藏在暗处、奉牛魔王之命悄悄返回查探的一个忠心小妖,看在了眼里。
他虽未听全对话,却亲眼目睹了“菩提祖师”仓皇遁走,以及铁扇公主拾起那明显属于孙悟空的玉珏。
小妖不敢停留,化作一阵妖风,急匆匆赶往积雷山报信去了。
孙悟空的补救,第一步就踏入了更深的泥潭。
笑料之下,危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无法控制的方向,疯狂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