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的黑暗,并不全然是死寂。
秦临渊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渊,耳边呼啸的,是混沌煞气撕裂经脉的剧痛,是锁胎阵崩塌时那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他的意识在疼痛与昏沉之间反复拉扯,每一次想要清醒,都会被更汹涌的黑红色煞气拖入更深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撕扯般的痛楚忽然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失重感。
眼前不再是血色祭坛,也不是崩塌的塔尖,而是一片苍茫的荒原。
天是暗沉的灰,地是干裂的黑,远处的山峦像是被人硬生生从中间劈开,裂口处翻涌着混沌色的雾气,将天地之间的界限模糊成一团。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隐约的战吼与惨叫,仿佛有一场大战,正在看不见的远方进行。
秦临渊低头,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完好无损,经脉也没有寸断的撕裂感,甚至连一丝煞气侵蚀的痕迹都没有。他身上的玄色劲装被一层金色的战甲覆盖,战甲之上刻着细密的龙纹,随着他的呼吸缓缓流转着金光。
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股熟悉的力量感,却又比他现在的龙元之力更纯粹、更浩瀚,像是一片真正的星海,在他的体内缓缓沉浮。
“这里是……”秦临渊的声音在荒原上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他向前迈出一步,脚下的黑土微微一颤,远处的混沌雾气仿佛被惊动,翻涌得更加剧烈。一道低沉的轰鸣自天地深处传来,像是某种庞然大物正在苏醒。
秦临渊心中一凛,抬手一握,虚空之中,一柄金色长剑缓缓凝形,落入他的掌心。剑身古朴,却刻满了复杂的符文,剑身上隐隐有龙影盘旋,散发出睥睨天下的威压。
这柄剑,他认得。
——天族战神,当年的佩剑。
记忆深处,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片段,如同被人一把揭开。
百年前,天族战神率诸族联军,于苍梧之野大战混沌魔神,一剑斩破混沌之渊,以自身神魂为锁,将混沌封印于九渊之下。那一战之后,战神陨落,神魂破碎,只余一缕残念,被封印于天族祖陵深处。
而他,秦临渊,正是战神转世。
“这是……战神的记忆?”秦临渊低声呢喃,目光微微一沉。
他闭上眼,尝试调动体内的力量。刹那间,天地变色,脚下的黑土裂开一道道沟壑,金色的龙元之力化作实质的光柱,直冲云霄,将头顶那片暗沉的灰天硬生生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窟窿之外,是耀眼到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的光。
那是真正的天光。
秦临渊心中一震,正要继续调动力量,忽然,一道冷漠而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住手。”
那声音低沉、威严,却带着一丝疲惫。秦临渊猛地睁开眼,只见前方不远处,一道高大的金色身影,正缓缓从混沌雾气中走出。
那人与他有着七分相似,同样是一双锐利如锋的眼眸,同样是挺拔如松的身形,只是他的眉眼间,多了一种历经杀伐之后的冷寂与疏离。他身披金甲,脚踏战靴,周身环绕着淡淡的金光,手中同样握着一柄金色长剑。
——天族战神,真正的本尊。
秦临渊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背脊微微绷紧,却没有后退。
战神看着他,目光从他的眉眼扫过,又落在他手中的剑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比我预想的,要早一些走到这一步。”
秦临渊沉声问:“这里,是你的残念所化?”
“算是。”战神抬起手,轻轻一挥,远处的混沌雾气迅速退去,露出一片被战火洗礼过的大地,“这里,是百年前苍梧之战的一角。你现在看到的,是我记忆中的战场。”
秦临渊的视线掠过那一片片残破的战旗、断裂的兵刃,以及遍地干涸的血迹,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问。
战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你可知,混沌为何不灭?”
秦临渊皱眉:“玄夜说,混沌之力不灭。”
“他说得没错。”战神淡淡道,“混沌,本就是与天地同生的本源之一。它不是‘邪’,也不是‘恶’,只是——失控的混沌,会吞噬一切秩序。”
他顿了顿,又道:“百年前,我以神魂为锁,将混沌封印于九渊之下。那一战,我胜了,却也没有真正赢。”
秦临渊看向他:“因为封印终有一日会被打破?”
战神点头:“混沌是不灭的,封印,只是暂时的压制。我当年便知道,总有一日,会有人继承我的力量,站在与我同样的位置上,面对与我同样的敌人。”
秦临渊明白了什么:“那个人,就是我?”
战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又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你继承了我的神魂碎片,也继承了我的因果。你不是‘我’,却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混沌煞气重现,锁胎阵被破,玄夜虽灭,却不过是混沌苏醒的一个开端。”战神缓缓道,“你今日所见的一切,不过是百年前那场大战的余波。”
秦临渊沉默片刻,问:“那我该做什么?”
战神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你要做的,不是‘成为我’,而是——比我做得更好。”
秦临渊一愣。
战神转身,背对他,望向那片被混沌侵蚀的天空:“当年,我以神魂为锁,强行镇压混沌,却也让天族失去了一位战神。自那之后,天族便再无真正意义上的‘守护神’。”
“你若重走我的老路,只会让历史重演。”他顿了顿,“你要找到另一条路。”
秦临渊沉声道:“另一条路?”
“混沌不灭,那就——驾驭它。”战神缓缓吐出四个字。
秦临渊瞳孔一缩:“驾驭混沌?”
“混沌既是本源,便可以被引导,而不是只能被压制。”战神道,“当年的我,没有时间去寻找那条路,只能以最直接、也最粗暴的方式,将混沌封印。”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秦临渊的肩膀处——那里,正是他在祭坛上被煞剑重创的位置。
“你体内的煞气,并未完全清除。”战神淡淡道,“平安锁护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混沌煞气,已与你的经脉、神魂,纠缠在一起。”
秦临渊心中一沉:“你的意思是——”
“你若不能掌控它,它迟早会反过来吞噬你。”战神说,“到那时,你会比玄夜更危险。”
秦临渊的手指微微收紧,掌心被剑柄硌得生疼,却没有放松。
“所以,你要教我如何掌控混沌?”他问。
战神摇头:“我不能教你。”
秦临渊一愣。
“百年前的我,只会镇压混沌。”战神平静道,“我走的,是‘封印’的路。你若要走‘驾驭’的路,便必须自己去摸索。”
他抬手,轻轻一指点在秦临渊的眉心。
一道耀眼的金光骤然炸开,秦临渊只觉得脑海一阵剧痛,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苍茫的战场、咆哮的魔神、断裂的神骨、陨落的星辰……以及,战神最后一剑刺入混沌之渊时,那一抹决绝的眼神。
“这是我最后的残念与部分记忆。”战神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它能帮你少走一些弯路,却不能替你做出选择。”
“你要记住——”
“混沌不灭,秩序不止。你若只知‘灭’,终有一日,会成为下一个玄夜。”
秦临渊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我该如何做?”他问。
战神看着他,目光忽然柔和了一瞬:“守住你心中的‘界’。”
“界?”秦临渊重复。
“何为正?何为邪?何为对?何为错?”战神道,“这些,不是由天道告诉你,也不是由我告诉你,而是由你自己来定。”
“你若为了守护一人,而毁掉天下,那你便是天下之敌。”
“你若为了天下,而舍弃一切,那你与我当年,也并无不同。”
“你要做的,是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你自己的‘界’。”
秦临渊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若有一日,我必须在‘天下’与‘她’之间做选择呢?”
战神看着他,目光深邃:“那便是你真正的试炼。”
他没有给出答案。
秦临渊忽然意识到什么:“你当年,也有过这样的选择?”
战神沉默片刻,转身看向远方那一片被混沌侵蚀的天空:“我当年,没有机会做出选择。”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等我意识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秦临渊心中一动,正要追问,战神却忽然抬手,将他向前一推:“时间不多了,你的身体还在外界承受煞气侵蚀,我不能再留你太久。”
“记住——”
“混沌煞气已入你体,你若一味排斥,只会加速它的爆发。”战神的声音变得凝重,“你要学会在压制与引导之间,找到平衡。”
“平安锁,只能护你一时。你真正的护身之物,不是锁,而是——”
“你自己的心。”
话音落下,战神的身影开始缓缓变得透明,金色的光芒一点点散去,整片荒原也开始在他的脚下崩塌,化作无数碎裂的光点。
“战神!”秦临渊忽然开口,“你还有什么没说?”
战神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他身上,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句极轻的话:
“别重蹈我的覆辙。”
话音消散,眼前的一切也随之崩塌。
苍茫的荒原、混沌的雾气、残破的战旗、战神的身影……统统化作无数金色碎片,如同流星般坠落,最终消散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秦临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意识再次被剧痛拉扯。
这一次,他没有再坠入深渊,而是被一股温暖的力量轻轻托住。
耳边隐约传来有人急促的呼喊声,还有灵力波动的气息。
“殿下——”
“快,稳住他的心脉!”
“煞气又在扩散了,平安锁的金光在减弱!”
秦临渊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金色光影,以及一双熟悉的、带着惊慌与关切的眼眸。
那是——
卫朔?
还是……
他的意识还未完全回笼,便听见一声极轻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叹息。
“醒来吧,继承者。”
“属于你的战场,才刚刚开始。”
话音落下,他胸口的平安锁忽然爆发出一阵璀璨的金光,将他全身包裹其中。那些原本在经脉中肆虐的黑红色煞气,被金光死死压制,缓缓退回伤口附近,不再扩散。
秦临渊的意识终于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彻底陷入深沉而安稳的昏睡之中。
而在他昏迷的梦境深处,一点极淡的黑红色影子,悄无声息地贴在他的神魂边缘,像是被金光逼退,却又不肯完全离开。
它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什么遥远的召唤。
混沌,并未真正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