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
小团子睡得并不安稳。
他的眉头一直微微皱着,睫毛时不时轻轻颤一下,像在做什么噩梦。
床头的安神香燃得很稳,一缕缕白烟袅袅升起,在半空中散开,形成一圈圈极淡的光纹,试图安抚他躁动的神魂。
白须长老坐在床边,指尖悬在小团子的额头上,一缕柔和的灵力缓缓渡入。
“煞气已被锁住,按理说,不该再如此不安。”
他低声呢喃,眼底闪过一丝忧色。
小团子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一瞬,小手紧紧抓住被角,指节都有些发白。
“不要……”
“别过来……”
“团团不跟你走……”
他在梦里,又看到了那缕黑红色的“虫虫”。
这一次,那虫虫不再只是安安静静地蜷缩在角落,而是一点点,向他爬来。
它爬得很慢。
每爬一寸,小团子的心口就抽痛一下。
“你是钥匙。”
那怪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低低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
“你属于混沌。”
“你不属于他们。”
“你看——”
“他们要你,是为了用你去填封印的窟窿。”
“他们护你,是为了有一天,把你推到风口浪尖。”
“他们爱你,是因为你身上有他们需要的东西。”
“只有我,”那声音低低笑了起来,“只想要你。”
“只想要你,本来的样子。”
小团子听不懂。
他只知道,那声音,让他很不舒服。
像有一条冰凉的蛇,顺着他的脊背,一点一点往上爬。
“你骗人。”小团子鼓起勇气,奶声奶气地反驳,“娘亲不会骗团团。”
“爹爹也不会。”
“他们是团团的家人。”
“家人?”那声音轻轻重复了一遍,“你知道什么是家人吗?”
“家人,就是会为了你,把命都赌上的人。”
“他们是为了你,把命都赌上了吗?”
“还是——”
“为了你身上的那把钥匙?”
小团子被问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是的”,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还小。
他不知道什么是封印,不知道什么是混沌,更不知道什么是“钥匙”。
他只知道——
娘亲会抱着他睡觉。
爹爹会在他摔倒的时候,第一时间把他扶起来。
他们会在他哭的时候,哄他。
会在他笑的时候,比他笑得还开心。
“他们是团团的家人。”小团子很认真地说,“团团知道。”
“哦?”那声音似乎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
“因为……”小团子想了想,很努力地组织语言,“因为他们看团团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就像……”
“就像人间集市上,那些爹爹看着自己孩子的时候。”
“你去过人间?”那声音微微一顿。
“嗯!”小团子用力点头,“爹爹带团团去过!”
“有糖葫芦,有风车,还有会变戏法的老爷爷。”
“还有——”
他想了想,脸上露出一点小小的骄傲:“还有很多人,说团团长得好看。”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
“你很喜欢那里?”
“喜欢!”小团子毫不犹豫,“那里有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好玩的。”
“比圣宫好玩多了。”
“圣宫好无聊,大家都好严肃,都不陪团团玩。”
“只有娘亲会陪团团玩。”
“还有爹爹,不过爹爹总是很忙。”
那声音轻轻笑了一下。
“你想不想,一直待在那里?”
“想!”小团子眼睛一亮,“团团想跟娘亲爹爹一起,去人间玩好多好多天!”
“那你就更不该属于他们。”那声音缓缓道,“他们,不会允许你永远待在人间。”
“他们会把你关在圣宫,会逼你修炼,会逼你承担你不该承担的责任。”
“他们会告诉你——”
“这是你的宿命。”
“这是你的责任。”
“这是你身为‘钥匙’,必须做的事。”
“钥匙……”小团子皱起小眉头,“团团不是钥匙。”
“团团是小团子。”
“是娘亲的宝宝。”
“是爹爹的小殿下。”
“不是钥匙。”
“你现在当然可以这么说。”那声音低低地笑,“可等你长大一点,他们就不会这么温柔了。”
“他们会把你推到封印前。”
“会让你用你的命,去堵那个窟窿。”
“会让你用你的魂,去换他们所谓的‘天下太平’。”
“你愿意吗?”
小团子被问得一愣。
他不知道什么是“封印”,也不知道什么是“堵窟窿”。
可他隐约明白——
那不是什么好事。
“团团……”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团团不想。”
“团团不想死。”
“团团想一直跟娘亲爹爹在一起。”
“那你就更不该信他们。”那声音循循善诱,“你该信我。”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带你去一个,没有封印,没有责任,没有宿命的地方。”
“那里,只有你自己。”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吃好多好吃的。”
“玩好多好玩的。”
“没有人会逼你。”
“没有人会管你。”
“你只需要——”
“跟我走。”
小团子听得有些心动。
没有人逼他修炼。
没有人管他。
可以一直玩。
还可以吃好多好吃的。
听起来,好像……真的很不错。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娘亲的脸。
娘亲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
娘亲为了救他,神魂撕裂,嘴角带血。
还有爹爹。
爹爹站在祭坛上,被煞剑贯穿肩膀,血顺着手臂流下来,却仍死死握着剑柄。
“团团。”
那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点诱惑,“你只需要说一句——”
“你愿意。”
“我就带你走。”
“离开这里。”
“离开他们。”
“离开这一切。”
小团子的手,悄悄攥紧了。
他的脑海里,娘亲的脸和爹爹的背影,交替浮现。
“团团……”
“团团是娘亲的宝宝……”
“团团是爹爹的小殿下……”
“团团要保护娘亲……”
“也要保护爹爹……”
这些话,都是他自己说过的。
是他在开心的时候,在撒娇的时候,在被夸奖的时候,奶声奶气地说出来的。
他那时候,只是觉得,这样说,娘亲会笑,爹爹会摸摸他的头。
可现在,这些话,却像一根根细小的线,把他的心,牢牢拴在原地。
“你在犹豫。”那声音轻轻道,“你其实,并不相信他们。”
“你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他们给你的那一点点温暖。”
“可你要知道——”
“那一点点温暖,是用你的未来换来的。”
“是用你的命,换来的。”
“你真的,愿意吗?”
小团子闭了闭眼。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好害怕。
害怕那个声音说的“以后”。
害怕有一天,真的会被推到什么“封印”前。
害怕有一天,娘亲爹爹会不要他。
“团团不知道……”他小声哭了出来,“团团好害怕……”
“那就跟我走。”那声音温柔得近乎缠绵,“跟我走,你就不用害怕了。”
“我会保护你。”
“我会让你,永远都不用长大。”
“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永远,都不会被人逼。”
“永远——”
“只属于我。”
小团子的手,慢慢抬起。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他好像,真的要伸出手去。
就在这时——
“团团。”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那声音很轻。
却像一道光,瞬间将他从那片冰冷的黑暗里,拉了出来。
“娘……亲?”
小团子猛地睁开眼。
白茫茫的空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站在金光与煞气之间,背对着他,看不清脸。
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娘亲。
“娘亲!”小团子一下子哭了出来,拼命往那边跑,“娘亲你怎么在这里?!”
那身影没有回头。
她只是缓缓抬起手,挡在那缕黑红色煞气之前。
“谁准你,碰我儿子的?”
她的声音,很轻。
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意。
那缕煞气猛地一震。
原本温柔的声音,瞬间变得扭曲而尖锐:
“沈晚!”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沈晚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转身。
她的脸,依旧模糊,看不清五官。
可那双眼睛,却清晰得惊人。
里面,有疼惜。
有愤怒。
有恐惧。
也有——
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沈晚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那缕煞气沉默了一瞬,随即冷笑:“我说的,都是他迟早要面对的事实。”
“我说,他是钥匙。”
“我说,他不属于他们。”
“我说,他属于混沌。”
“我说——”
“你越护着他,他就越危险。”
“你每护他一次,他身上的‘锁’,就紧一分。”
“你每替他挡一次,他就离真正的自己,远一分。”
“你以为,你是在救他?”
“你是在——”
“毁他。”
“闭嘴。”
沈晚打断它。
她缓缓向前一步。
每走一步,她脚下的白光就亮一分。
每走一步,那缕煞气就退一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沈晚道,“也不想懂。”
“我只知道——”
“他是我的儿子。”
“你刚才,在骗他。”
“你在利用他的害怕。”
“你在利用他的不懂事。”
“你在利用他,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你,想把他从我们身边,抢走。”
那缕煞气轻轻一颤,随即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抢?”
“他本就属于我。”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从他被你们硬生生‘锁’住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是我的了。”
“你们,不过是在借用他。”
“借用他,拖延时间。”
“借用他,安抚天道。”
“借用他——”
“替你们挡下,本该由你们自己承担的因果。”
“你们,才是抢的人。”
“你们,才是最自私的人。”
“你们,才是——”
“真正害他的人。”
沈晚的手,缓缓握紧。
她知道,它说的,未必全是假的。
她知道,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背负了太多。
她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博弈的中心。
她知道,有一天,他可能真的要面对那些可怕的选择。
可即便如此——
“那也是,我们的事。”
沈晚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我和他父亲的事。”
“是我们,作为大人,必须面对的事。”
“不是你,可以趁虚而入的理由。”
“不是你,可以把他往黑暗里拖的借口。”
“他还小。”
“他不懂什么是封印。”
“不懂什么是混沌。”
“不懂什么是钥匙。”
“他只知道——”
“饿了要吃。”
“困了要睡。”
“害怕的时候,要找娘亲爹爹。”
“你凭什么,用那些他听不懂的话,去吓他?”
“你凭什么,用那些我们都还没弄明白的东西,去动摇他?”
“你凭什么——”
“在他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对他伸出一只手?”
“你不配。”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慢。
却像一把刀,狠狠扎进那缕煞气的“心”里。
煞气剧烈地扭动起来。
原本细小的一缕,忽然膨胀,化作无数黑红色的细丝,从四面八方,朝沈晚扑来。
“沈晚!”
“你以为,你真的能护得住他吗?!”
“你以为,你这点神魂之力,能挡住混沌吗?!”
“你以为,你这个凡人,有资格,跟我谈‘配不配’吗?!”
黑丝瞬间将沈晚的身影淹没。
小团子吓得脸色惨白:“娘亲——!”
他拼命往前跑,却怎么也跑不过那一片疯狂扑来的黑暗。
“娘亲!”
“娘亲你不要有事!”
“团团错了!团团不跟它走!团团不要离开娘亲爹爹!”
“娘亲你回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
就在黑丝完全吞没沈晚身影的那一刻——
“嗡——”
一声极轻的震响。
从沈晚胸口的位置,一道金光猛然炸开。
那金光,并不耀眼。
却极其顽固。
它在黑丝中,一点点撑开一条缝隙。
缝隙之中,一枚小小的平安锁,缓缓浮现。
锁身之上,古老的“护”字符文,骤然亮起。
“护。”
一个字,在这片白茫茫的空间里,回荡开来。
护主。
护魂。
护亲子。
沈晚的身影,从金光中缓缓走出。
她的身形,比刚才清晰了一些。
脸上,依旧没有五官。
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那一抹坚定。
“你说,我是凡人。”沈晚淡淡道,“没错。”
“我没有龙元。”
“没有战神血脉。”
“没有你们这些所谓的‘古老存在’那么强大。”
“我有的,只是——”
她抬手,轻轻一握。
那枚平安锁,化作一道细细的光带,从她掌心飞出,瞬间缠住那缕膨胀的煞气。
“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执念。”
“护。”
光带猛然收紧。
“——!”
煞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刚刚还疯狂扑来的黑丝,被那细细的光带,一圈一圈地缠住。
每缠一圈,黑丝就少一分。
每缠一圈,那缕煞气就缩一寸。
很快,它又被打回原形,重新变成一缕细细的黑红色雾气,被牢牢锁在丹田一角。
动弹不得。
沈晚的身影,却也因此变得更加虚幻。
像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雾。
“娘亲!”小团子终于跑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腿,“娘亲你不要走!”
“团团以后会乖乖的!”
“团团再也不乱跑了!”
“团团再也不跟坏人说话了!”
“娘亲你不要丢下团团——”
沈晚缓缓蹲下身。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团子的头。
“傻孩子。”她的声音很轻,“娘亲怎么会丢下你。”
“只要你还需要娘亲。”
“只要你还叫我一声‘娘亲’。”
“我就会在。”
“哪怕——”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发颤,却依旧坚定:
“哪怕神魂俱灭。”
“哪怕,与整个混沌为敌。”
小团子听不懂这些话。
他只知道,娘亲还在。
她还在摸他的头。
还在对他笑。
他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娘亲……”他抽抽噎噎地问,“刚刚那个坏虫虫,说的都是真的吗?”
“说团团是钥匙。”
“说团团会被人逼。”
“说团团会……死。”
沈晚沉默了一瞬。
她很想告诉他——
不是的。
你不会死。
你会一直好好的。
你会长大。
会娶媳妇。
会有自己的孩子。
会像所有普通的孩子一样,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骗他。
至少,不能骗得太彻底。
“有些事,是真的。”沈晚缓缓道,“有些事,是假的。”
“有些事,连娘亲,也还没弄明白。”
“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小团子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什么?”
“你不是钥匙。”沈晚一字一句道,“你是你自己。”
“是沈晚的儿子。”
“是秦临渊的儿子。”
“是天族小殿下。”
“你可以是很多很多东西。”
“但你,绝不是谁的工具。”
“不是谁的棋子。”
“更不是,用来堵窟窿的东西。”
“你是——”
她轻轻将他抱进怀里,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是我们的孩子。”
“是我们用命,也要护着的人。”
小团子用力点头。
“那……那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人,要把团团推到那个什么封印前面呢?”
他小心翼翼地问:“娘亲会怎么办?”
沈晚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有一点狠。
有一点疯。
还有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决绝。
“那我就——”
“先把那个人,推下去。”
小团子:“……”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想了想,很认真地补了一句:
“那爹爹会把剩下的人,全部打跑。”
沈晚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
“嗯。”她点头,“你爹爹,会把剩下的人,全部打跑。”
“我们一家人,会一起想办法。”
“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
“永远不会。”
小团子终于安心了。
他靠在她怀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困意,再次席卷而来。
“娘亲……”他迷迷糊糊地说,“团团以后……会不会变得很厉害?”
“像爹爹那样。”
“可以保护娘亲。”
“也可以保护自己。”
沈晚看着他,眼底一片柔软。
“会的。”她轻声道,“你会变得很厉害。”
“但不是因为,你是钥匙。”
“也不是因为,你是小殿下。”
“而是因为——”
“你是你自己。”
“你想保护你在乎的人。”
“你想守护你喜欢的世界。”
“所以,你会变得很厉害。”
“到那时候——”
她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轮到你,来护着娘亲了。”
小团子嘴角弯了弯,眼睛慢慢闭上。
“好……”
“团团长大了……”
“就保护娘亲……”
“也保护爹爹……”
“还要保护……小团子的家……”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白茫茫的空间,一点点暗下来。
沈晚的身影,也一点点变得透明。
在彻底消散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缕被锁住的煞气。
“你听好了。”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不管你是谁。”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
“不管你背后,站着的是混沌,是天道,还是谁。”
“只要你敢再动他一下——”
“我就敢,毁了你。”
“哪怕,拉着整个世界,一起下地狱。”
那缕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