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捏着北疆送来的军报,指节泛白,案上的青瓷笔洗里,墨汁被他无意识搅动得晕开一圈圈黑纹。
朱长宁端着盏冰镇的绿豆沙进来时,正听见他低声骂了句 “糊涂虫”,想来是又看到哪个卫所官虚报粮秣的荒唐事。她把瓷碗搁在他手边,轻声道:“王兄,先歇口气。北疆的事急不得,东南的密报倒有几分新动静。”
朱雄英抬眼,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尽,却伸手接过碗,指尖触到凉意,才松了些紧绷的肩:“东南怎么了?徐辉祖那边没说有倭寇异动啊。”
“不是倭寇,是海商。” 朱长宁拉过一张矮凳坐下,从袖中抽出两份文书,“宁波市舶司报上来的,福建来的‘金福号’,报关说运了三百件青瓷,船员却私下跟栈夫说,海上遇了风浪,损了两百来件,这账,对不上。”
她指尖点在文书上的 “瓷器” 二字:“我派人查了这船的过往航线,三月前去过琉球,五月在泉州停过,每次都说是运瓷,可泉州卫的记录里,这船吃水比普通运瓷船深得多。”
朱雄英的目光沉了下来,放下瓷碗,拿过文书仔细看:“吃水深?难不成是夹运了军械?”
“还不止。” 朱长宁又递过一张锦衣卫的密报,“福州那边传来的,说是有伙地痞,前几日夜里用小船往外海运淡水和腌肉,接应的船没挂旗号,躲进了台州外海的礁盘区。巧的是,‘金福号’的航线,刚好绕着那片礁盘走。”
朱雄英猛地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海图前,手指顺着福建到宁波的航线划过去,停在台州外海那片密密麻麻标着 “暗礁” 的区域:“这礁盘区地形复杂,最适合藏船。‘金福号’若真是内应,怕是要借着贸易的由头,在宁波港里搞事。”
“我也是这么想。” 朱长宁跟着站起来,“方才让文书查了那片礁盘的巡逻记录,台州卫的‘靖海锐士’第三小队,前天在那附近闻到过烟火气,还捡了块不是渔船用的渔网碎片 —— 那网是西洋货,倭寇常用这种耐磨的。”
朱雄英转身,眼神亮得惊人,倒没了之前的焦躁,反而多了几分笃定:“好个里应外合的伎俩。若直接扣了‘金福号’,礁盘里的敌船必定闻风而逃,倒不如……” 他话没说完,门外传来侍卫的通报:“殿下,徐将军、常将军求见。”
“来得正好。” 朱雄英扬声让他们进来,转头对朱长宁道,“你跟他们也说说,这‘金福号’的猫腻。”
徐辉祖和常茂进来时,还带着一身风尘 —— 刚从兵部议完事,听说东宫有新动静,马不停蹄就赶来了。常茂性子急,一进门就嚷:“太孙殿下 是不是要打倭寇了?我那‘靖海锐士’的兄弟们早憋坏了!”
朱雄英没接他的话,先把 “金福号” 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现在有两个法子,一是立刻扣船,二是将计就计,把礁盘里的敌船也一网打尽。你们怎么看?”
徐辉祖皱着眉沉思:“扣船容易,可一旦打草惊蛇,藏在礁盘里的倭寇怕是会弃船逃遁,以后再抓就难了。只是‘将计就计’风险不小,宁波港里粮仓、军械库都在,若‘金福号’上的人真要纵火,稍有不慎就会出事。”
“风险我担着。” 朱雄英语气斩钉截铁,“徐将军,你立刻调三艘主力战船,借夜色和雾霭掩护,绕到礁盘区外围,把所有逃路都封了。记住,只围不打,等‘金福号’这边动手了再收网。”
常茂立刻请战:“那礁盘区的侦查就交给我!我带‘靖海锐士’的精锐去,保证把敌船的位置摸得清清楚楚!”
“还有福州的地痞。” 朱长宁补充道,“得让锦衣卫尽快动手,断了他们的补给线,免得走漏消息。最好能审出‘金福号’和他们的联络暗号 —— 万一船上的人发现不对,怕是会提前行动。”
朱雄英点头:“就按长宁说的办。锦衣卫那边我亲自去打招呼,福州的人必须在今夜子时前拿下。徐将军,宁波港那边,你派个可靠的指挥使去,让他把‘金福号’引到隔离泊位,借口检疫不让船员上岸,再派便衣盯着粮仓和军械库,张网以待。”
徐辉祖和常茂齐声应下,刚要退出去,朱雄英又叫住他们:“记住,所有环节都要保密。尤其是‘靖海锐士’,在礁盘区待着时,不准生火,不准喧哗,等我这边的信号再动手。”
两人走后,书房里又静了下来。朱长宁看着海图上被朱雄英圈出来的几个点,轻声道:“王兄,你说这‘金福号’上,到底藏了多少倭寇?”
“不会多。” 朱雄英回到案前,重新拿起军报,“他们要的是里应外合,船上顶多十几个人,都是精锐,用来制造混乱的。真正的威胁,是礁盘里的敌船 —— 若我没猜错,那船上至少有三四十人,还可能藏着火器。”
他顿了顿,看向朱长宁:“你再盯紧些。这次行动后,宁波港的粮秣和军械调拨,绝不能出半点差错。之前揪出来的那几个贪腐小官,首级传示各卫所了吗?”
“传了。” 朱长宁点头,“户部的人现在不敢再动手脚,连库房的账册都比以前整齐了。只是…… 沿海的保甲连坐,还是有百姓抱怨,说邻里之间都不敢说话了。”
朱雄英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我知道。可眼下这情况,不这么做不行,倭寇的内应藏得太深,若不互相监督,他们迟早会再钻空子。等海疆稳了,再慢慢调整便是。”
朱长宁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案上的文书,仔细核对起 船员名单。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东宫的灯一盏盏亮起,映着两人伏案的身影,倒让这沉闷的夏夜,多了几分沉稳的底气。
宁波港的码头总是热闹的,即便入了夜,也有栈夫扛着货物往来,渔火在海面上闪闪烁烁。“金福号” 缓缓驶入泊位时,负责接引的宁波卫指挥使周显,正站在码头的了望塔上,眼神紧盯着那艘挂着福建旗号的商船。
身边的副手低声道:“将军,按太孙殿下的吩咐,已经把隔离泊位的兵都布好了,便衣也派出去了,粮仓那边有两队人守着。”
周显点点头,手指捏着腰间的佩刀:“让兄弟们都精神点,别露了马脚。那船主若问起为何不让上岸,就说近来海上有疫症,按规矩要检疫三日。”
“金福号” 刚停稳,一个穿着锦缎长袍的中年男人就从船舱里出来,是船主王福。他脸上堆着笑,对着码头上的周显拱手:“周将军辛苦!在下王福,这趟是给宁波的商号送瓷来的,还望将军多关照。”
周显走下了望塔,也拱手还礼,语气平淡:“王船主客气了。只是近来海上不太平,按朝廷规矩,所有外来商船都要检疫三日,船员暂时不能上岸,还望王船主体谅。”
王福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应该的,应该的!朝廷的规矩,在下自然遵守。只是…… 船上的淡水不多了,能不能请将军派些人送些淡水上来?”
“好说。” 周显一口答应,“我这就让人送过去。王船主安心在船上待着,三日一过,自然让你们卸货。”
看着王福转身回了船舱,周显立刻对副手使了个眼色。副手会意,转身去安排送淡水的人 —— 那几个送水的,都是锦衣卫的便衣,要借机查看船上的动静。
与此同时,台州外海的礁盘区。常茂带着五个 “靖海锐士”,乘着一艘小快艇,悄无声息地在暗礁间穿梭。夜色浓得像墨,只有天上的几颗星子,偶尔透出点微光。
“将军,你看那边!” 一个锐士突然低呼,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洞穴式水洼。常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隐约能看到两艘船的轮廓,船上还亮着微弱的灯火,像是怕被人发现,特意用黑布遮了大半。
“就是那了。” 常茂压低声音,“都别出声,绕到后面去,看看船上有多少人。”
几人小心翼翼地把快艇划到洞穴侧面,借着礁石的掩护,往船上看。只见船上的人大多穿着黑衣,手里拿着刀,还有几个人在擦拭火铳,看模样,确实是倭寇。
“大概三四十人。” 一个锐士数完,对常茂比划了个手势,“船上还有几桶火油,像是要用来纵火的。”
常茂点点头,掏出随身携带的信号筒,对着天空放了一枪。一声轻响后,一道红色的烟火在夜空中炸开 —— 这是给徐辉祖的信号,说明已经找到敌船位置。
东宫书房里,朱雄英正看着福州锦衣卫发来的密报。朱长宁坐在一旁,手里拿着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福州的地痞都抓了?” 朱雄英抬头问。
“抓了。” 朱长宁放下笔,“锦衣卫审出来了,他们跟‘金福号’的联络暗号是‘青瓷易碎’,只要王福在码头喊这句话,就会有内应出来接应。他们还计划在今夜子时,趁码头换岗的时候,在粮仓放火。”
“子时……” 朱雄英看了眼桌上的沙漏,“还有一个时辰。徐辉祖那边有消息了吗?”
话音刚落,门外的侍卫就进来禀报:“殿下,徐将军传来消息,礁盘区的敌船已经找到,战船已经把外围封了。常将军说,只等殿下的命令,就动手。”
朱雄英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好。传我命令,子时一到,宁波港那边先动手,拿下‘金福号’上的人;礁盘区的战船,等听到宁波港的动静,再开火,别让一个倭寇跑了。”
“王兄,要不要再等等?” 朱长宁有些担心,“万一‘金福号’上的人提前发现不对,怎么办?”
“不会。” 朱雄英语气笃定,“周显派去的锦衣卫,已经在船上摸清了情况 ,王福和十几个倭寇,都在底舱藏了兵刃和火油,就等子时的信号。只要我们按计划来,他们跑不了。”
他转身,拿起案上的令牌,递给侍卫:“把这个交给徐将军,告诉他,务必全歼倭寇,不许留活口 ,除非能审出背后的主使。”
侍卫接过令牌,快步退了出去。朱长宁看着朱雄英的背影,轻声道:“王兄,这次若成功了,朝堂上那些反对的声音,应该会少些吧?”
朱雄英回头,笑了笑,眼底却没多少轻松:“少些是肯定的,但不会完全没有。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稳住海疆,能让北疆的将士们有粮有衣,那些闲言碎语,随他们说去。”
他走到朱长宁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这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从那些文书里看出破绽,我们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朱长宁脸颊微红,低下头:“王兄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朱雄英笑着说,“等这事了了,我奏请父王,都记上一功。”
子时的梆子声,在宁波港的夜空里响起。“金福号” 的底舱里,王福正跟十几个倭寇说着话,手里拿着一把短刀,眼神阴狠。
“都准备好了吗?” 王福压低声音,“子时一到,我们就从底舱出去,先去粮仓放火,等乱起来,礁盘里的兄弟们就会过来接应。”
一个倭寇头目点点头,手里把玩着火折子:“放心吧,王船主。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只要火一烧起来,那些明军就会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船舱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周显的声音:“王船主,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我让人给你们送了些点心,过来取一下吧?”
王福心里一紧,对倭寇头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把兵刃藏起来。他自己则强装镇定,打开舱门:“有劳周将军了,怎么还劳烦您亲自……”
话没说完,他就看到周显身后站着十几个明军士兵,手里都拿着强弓劲弩,箭头对准了他。周显的脸色冷了下来:“王船主,别装了。你和这些倭寇的勾当,我们都知道了。放下兵器,束手就擒,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王福脸色大变,猛地后退一步,拔出短刀:“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可没等他动手,舱外的士兵就扣动了扳机。箭矢如雨般射进船舱,几个反应慢的倭寇当场倒地。王福想往底舱跑,却被周显一脚踹倒,短刀也掉在了地上。
“拿下!” 周显大喝一声,士兵们立刻冲上前,把剩下的倭寇都捆了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台州外海的礁盘区。徐辉祖站在战船的甲板上,听到宁波港方向传来的喊杀声,立刻下令:“开火!别让敌船跑了!”
早已准备好的机炮,立刻轰鸣起来。炮弹带着火光,砸向洞穴里的敌船。一艘敌船当场被击中,燃起了大火,船上的倭寇尖叫着跳海,却被 “靖海锐士” 的快艇围住,一个个被砍杀或生擒。
另一艘敌船想冲出包围,却被徐辉祖的战船拦住。船上的倭寇负隅顽抗,用箭射向明军,可明军的火铳威力更大,没一会儿,船上的倭寇就死伤惨重。
常茂带着 “靖海锐士” 跳上敌船,手里的长刀挥舞着,很快就把剩下的倭寇都解决了。他走到船尾,看到一个被绑着的汉人,穿着体面,像是个头目。
“你是谁?” 常茂用刀指着他,“为什么要帮倭寇?”
那汉人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说:“我…… 我是泉州的海商,被倭寇胁迫的…… 求将军饶命!”
常茂冷笑一声:“胁迫?你船上的火油和军械,也是被胁迫的?带下去,等回去再审!”
第二日清晨,捷报传到了金陵。东宫书房里,朱雄英拿着捷报,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朱长宁站在一旁,看着他,也松了口气。
“都解决了?” 朱雄英问前来报信的侍卫。
“是。” 侍卫躬身道,“宁波港那边,‘金福号’上的十五个倭寇和王福都被擒获,粮仓和军械库完好无损;礁盘区的两艘敌船被击沉一艘,俘获一艘,四十多个倭寇,除了十几个被当场斩杀,其余的都被生擒。福州的地痞也都招了,供出了几个通倭的海商,锦衣卫已经去拿人了。”
“好!” 朱雄英拍了下案,“传我命令,将王福和倭寇头目的首级,传示沿海各卫所,让那些通倭的人看看,这就是跟朝廷作对的下场!”
侍卫刚退出去,方孝孺就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份奏折,脸上带着笑意:“太孙殿下,公主殿下,朝堂上的诸位大人都已经知道捷报了。之前反对殿下海防策略的几位大人,今日都没敢说话,还有几位大人,奏请陛下,要表彰‘靖海锐士’和审计组的功劳呢。”
朱雄英点点头:“功劳是大家的。方先生,你替我拟份奏折,奏请父皇,给徐辉祖、常茂、周显都记一等功,审计组和‘靖海锐士’的兄弟们,各赏银五十两,阵亡的士兵,抚恤金加倍。”
方孝孺应下,又道:“还有一件事,陛下听说捷报后,让人传话说,想请殿下和公主去宫里一趟。”
朱雄英和朱长宁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欣慰。他们收拾了一下,立刻往紫禁城去。
朱标躺在病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不少。看到朱雄英和朱长宁进来,他示意老伴当扶他坐起来。
“英儿,长宁,过来。” 朱标招了招手,声音有些虚弱,却带着笑意,“捷报我都听了,做得好。”
“父皇,这都是儿臣该做的。” 朱雄英走到床边,握住朱标的手。
朱标摇摇头,目光落在两人身上,眼神里满是欣慰:“以前总担心你们太年轻,扛不起这担子。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英儿有勇有谋,长宁心细如发,你们兄妹俩,就是中流砥柱啊。”
他顿了顿,又道:“北疆的事,你提出的精兵屯守、发展屯田,我已经让人跟兵部、户部议了,都觉得可行。以后这大明的江山,就要靠你们了。”
朱雄英眼眶一热,躬身道:“儿臣定不辜负父皇的期望,定保大明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
朱长宁也跟着躬身:“父皇放心,儿臣会一直帮着王兄,打理好内务,不让王兄分心。”
朱标笑了,拍了拍朱雄英的手:“好,好。孤也能放心了。你们先回去吧,好好歇息,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还有得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