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是只黄白脸的中华田园犬。和主人的初遇,是在牛棚里。那时她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眼睛亮得像浸了井水的黑琉璃,眼下卧蚕鼓鼓的,瞧着比窝里的兄弟姐妹还憨气。
在犬界看来,她就是个“犬不犬人不人”的蠢家伙。
“呀——呀——”
人类幼崽和犬界幼崽的初次交锋,闹得双方家长手忙脚乱。从脚底板往上看,一堆人影晃来晃去,长衫下摆相互勾着、踩着,乱成一团麻。
以我犬的目光瞧,头顶那只肥嘟嘟的小手实在惹眼。可当那幼儿用同样肥嫩的小手,看似不经意地一提,我顿时浑身发僵——颈后肉被她死死拎住了。我气炸了毛——他们已经送走妈妈好几窝孩子,而我是这窝崽里最俊的白脸公仔!主人家是有几十亩田的富户,晚稻黄透的这年秋天,他要把我送给城里的亲戚。我大张着嘴,用尽小狗的力气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我舍不得妈妈,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啊!
我能清楚看见她没长全的乳牙,口水亮晶晶地滴在白色小围兜上。作为爱干净的狗,被她抱在怀里,那股婴儿奶腥味混着尿布的骚味,比牛棚的霉味还难闻。
远古时,我的祖先和这人类婴儿的祖先可不是朋友,为了争谁是主子、定谁的规矩,动过不少真格的。
但到了近代,关系早变了。不再是你死我活的捕食,成了相互搭伙——一个给口吃的,一个给点念想,这协定不公平,却两边都认。
我拿不准面前的人类会怎么处置我,比如架在火上,变成他们的盘中餐。
或许他们选我不是为了吃。主人亲戚家孩子多,保姆带他们来乡下玩,偏就看中了我。
小婴儿在犬类眼里弱小得很,可她背后的靠山太硬。但凡对她有半点歪心思的家伙,多半还没靠近,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聪明的狗都懂。那时我才不足月,乳牙没长齐,伤不了她分毫。大人们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把我从婴儿手里夺了出来。
那婴儿的手,像老虎钳似的掐着我颈后的皮肉。为了挣脱这“魔爪”,我硬生生扯掉了一撮狗毛!
我的主人——那个小丫头,还把她的口水当作“回礼”,抹了我一身。
我嫌弃地扭过头,仔仔细细给自己舔毛,把那股味儿全舔掉。
初次会面,双方都没摸透对方的底细。
在婴儿眼里,大概把我归为同类——毛茸茸、会动的小东西。
在我眼里,她就是犬中的失败者:天生没毛,冬天准冻毙;不会走路,跑不过巷口的流浪犬,迟早成它们的点心。
我不知道这婴儿长大后会不会学些本事,她的长辈会不会像犬科长辈那样,教她捕食小动物。
反正这类“残次品犬类”,多半活不到成年。
可这“残次品”身边围着一堆人,我不敢轻易甩开她搭在我身上的“蠢爪子”,只能尽量离这智商堪忧的“犬类”远些。
好东西在市面上从不轻易流通,比如体面的活计、出众的男女,当然,也包括好狗。
曲家小姐中有人第一次从狗眼里读出嫌弃,是四年后的事。主人最终还是把我送给了城里的亲戚——本家一位小姐看中了我这白脸公仔,她的父亲,旧时上海的银行家,买下了我。
“这是狗尾草。”她这样教我“文化”。
那个时代,现代学科已见雏形,数理化、外语样样俱全。城里有曲江小学的前身,还有十几座中学,震旦大学更是普通人家子女挤破头想进的地方。学的那些文化,据说要伴人一辈子。可惜,智商不够的话,再努力在天才面前也白搭,尽管没人愿意承认。
在我看来,这多年的教育不过是瞎耽误工夫。国际化教育让这位开明绅士的子女早早成熟,却也伴着精英做派变得离经叛道。在他们的“自主”下,曾经显赫的名家、世家纷纷败落。他们穿的香云纱,得让仆婢用深井水泡了又泡才敢洗;吃的珍珠米,要仆人一粒粒手选;更荒唐的是,家里的少爷学会了抽鸦片。专门订制的美丽白裙,竟是从漂着尸体的江面上运来的。深闺里的小姐戴着名贵珠宝,想融入“万仙女”的圈子;天真的哥儿们待人彬彬有礼,转身却学着大人的样子堕落。
最终,他们都湮没在历史里。
我成了“绅士狗”,在主人们面前摆足了博学的派头。可那些小主子们觉得我老了,记性差了。天冷时我想靠近壁炉,穿长衫的少爷一把将我推开,转身去找小姐们献殷勤。小姐们正做女红,没人理会我。每当我对身边的事表现得漠然,听课时眼神发直,他们就摇头:“这狗老糊涂了。”
我是真讨厌这个家,讨厌这里的空气。有时它抬头看我,我就往后缩,自那以后再不肯出门。直到轰炸机掠过头顶,爆炸声震得窗玻璃哗哗响,人肉飞溅的腥味飘进院子——我的同类竟然在啃食那些残骸。这是个悲惨的世界,某个星球爆发了大战,我听见女人痛苦的呻吟、婴儿气若游丝的啼哭,看到他们的父亲被挑在刺刀上的模糊剪影。我的眼睛早就花了,更不愿出门。小主人们都以为我病入膏肓。
我强撑着睁开眼,耳边是小主人们的呼唤:“大黄,看,这是狗尾草,这是紫花地丁……”声音越来越远,像天上的云,散得没了影。
我年轻时,总对卓园满池的锦鲤垂涎三尺。管家回来看到满池鱼尸,脸都白了,生怕主人怪罪。
那时公子小姐们还年幼,老东家不在,家里我说了算的是管家。他叫来仆人,捞起满池死鱼,连带着小主子们一起赶了出去。时局太乱,管家先把自家人安置到安全地方,再回来时,本想带走这些孤儿,最终还是放弃了。到处炮火连天,他不可能既带东家的财宝,又护着人家的老小逃难。这堆孤儿,只能听天由命。万幸的是,有些孩子活了下来,熬过了人生最苦的日子。
(接第七章 失落的文明(遗补))
方鹏进入2525年的虚拟平湖世界时,正飘在湖底。全息影像把万千沉睡的村镇照得透亮——这些因修水库或地震沉没的上古文明遗址,终于得以重现。
平湖古村落的建筑在水下保存得极好,让他看得发怔,仿佛阔别了千年。
历来,地震后的水下建筑总格外耐存。浑浊的湖水里,一栋栋房屋的屋脊若隐若现,街口的牌楼高耸着,像在对故人招手,无声地诉说:“我们等这天,等了太久。”
那牌楼是皇帝为表彰一家连出三进士所建,“普天同庆”四个大字刻得刚劲,方鹏伸手虚抚,每一笔都像刻在心上。
湖里曾有种白鱼,鲜得让老饕们魂牵梦绕。方鹏是否尝过?旁人不敢猜,只有他自己清楚。如今湖面早已难觅踪迹,可他潜入湖底十几米深时,竟意外撞见了鱼群。它们躲在石缝里,一群群的——原来为了躲开偷渔者的网、岸边的钓竿,还有断子绝孙的电鱼机,它们早学会了往深处藏。
全息影像突然切换到五百年前的平湖:湖水碧波千顷,岛屿星罗棋布,湖畔竹林连片,山岭绿树成荫。山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竹管引来清泉入户,碧水从桥下潺潺流过。野麂被驯了拉犁,走得慢悠悠的。
平湖的古建筑墙是石条砌的,每块长二尺、高五寸,呈褐色。石条的缝隙与下一层交错嵌入,像搭积木般牢固。从力学上看,这种错位摆法极抗震,堆出的墙壁高大坚固,府邸、民宅样样齐全。创造这一切的,是我们的远古祖先。没现代化工具,全靠骡马驮、人力扛,从远山运来石块。村里的汉子抡铁锤、握铁钎,劈山修道、凿石为砖;姑娘们蹲在旁打磨石面,一凿一磨就是半载。
飞檐翘得像振翅的鸟,房梁上的镂空雕刻藏着无数故事:“蟠桃献寿”“五子进士”的传说,百姓婚丧嫁娶的日常,还有木兰从军大败敌兵的壮阔。这些砖雕技艺,如今已无人传承,会修复的传人更是寥寥。砖上还有举人赶考、砍柴制箭、妇女生产的画面,整个建筑群就像本立体的木刻史书。
古代的人们或许没见过埃及金字塔、德国科隆大教堂,但平湖古村的石头建筑,丝毫不输西方。只差埋个法老——当然,我们的祖先不信法老,他们只信人力能胜天。
“平湖古村只有几栋几户。”杨主任竞标成功后曾这样说,市公告也这般记载。为拿工程,他买通关系、贿赂官员,用远低于市价的钱从山民手里骗地皮。游说的说辞,和当年人贩子哄骗灾区女孩去上海做包身工如出一辙:“去了吃大米白面,进银行上班,还管还房贷、交物业费。”
山民里,有文化的、身强体壮的、有手艺的还好些:泥瓦匠改做装潢,村姑当收银员,汉子送外卖。最苦的是老人,绿化带里常能看见他们忙碌的身影,没正式工作,自然不算在失业统计里。
方鹏喜欢旅行,可全息影像终究不是实景。2525年的今天,他望着眼前的景象发怔:上涨的湖水淹没了古村,水色浑浊,长满赤藻。曾经的十里美景只剩遗憾,大概只有杨总售楼部的沙盘上,还能寻到当年的影子。清澈湖泊、鱼虾满筐、燕舞田野、柳下老翁安卧的画面,早已成了记忆。
“这就是曾经的十里平湖?”他喃喃自问。作为哲学系毕业生,他向来信奉亲证。可看到杨主任把十里平湖缩成十尺宽、百米长的“腰带湖”,像四川的腰带面般窄细,他只觉一阵眩晕——低血糖犯了,直挺挺倒在影像室。
他忽然觉得,若十里平湖能缩成沙盘,那“微世界”的说法或许并非空穴来风。他在职读博,一想到毕业后可能困在这比骰子还小的模型世界里,就憋得慌。
为证实自己是否活在沙盘里,是否只是谷歌街景般的影像,他拔掉氧气罩,“湖水”汹涌灌入鼻口,摔在硬物上,瞬间懵了——分不清现实在哪。(温馨提示:心脏病患者慎玩全息体验。)
霍尘差点因此坐牢。影像室里,头儿突然晕倒,众人慌作一团,掐人中的、找氧气罩的,乱成一锅粥。
“长官,您欠我几两碎银,也犯不着害我坐牢啊?”霍尘急得跺脚,“坊间都说我蛊惑您,我比窦娥还冤!我就是下课早了想打发时间,再说外教费用那么贵,总不能白交钱吧?”
“化验单显示您身体没事。”水博士在旁补充。
霍尘小心翼翼劝:“您要是心脏不好,以后别玩这个了。”
方鹏瞥她一眼,起身问:“那我能玩什么?”
霍尘答不上来,嗫嚅道:“试试慢运动?”
方鹏哼了声。低血糖让他暂时失神,疼晕罢了。清醒后才看清下属们的愣神,霍尘的慌乱——这影像室确实透着古怪。有玩家提议:“咱们走吧。”
方鹏出身酒乡,家在河边,倒不怎么怕水。就算下次在全息里“溺死”也无妨,反正大家很快会忘,谁也记不清放映室里的狼狈。500年后的全息技术能还原真人真事,能“邀”秦始皇聊天,能与逝去的亲人“重逢”。他来这儿,就是想看看父亲曾垂钓的平湖,可画面太逼真,差点酿了祸。
不二市长已下令关闭影视城,重开之日,全看方鹏的意思——他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
他在水乡长大,水性极好,却怕鬼。
霍尘松了口气,仍不忘调侃:“长官,下次想不开先留遗书,别连累我。我这末日学说,可不想先把您‘超度’了。”
方鹏早查清她的底细:医学部本博连读八年,论文被剽窃,新导师研究“天坑”方向,毕业遥遥无期。江湖人称“穆仁义小姐”,靠代课、教培糊口,去高校讲课比老前辈还空洞。她讲“21世纪之光”,愣是让本就想转系的生物系学生集体请调。
“你那课确实误人子弟。”方鹏皱眉。
“我是救他们。”霍尘理直气壮,“与其耗在天坑里,不如早转行,省得家长白花钱。”
方鹏没再接话,只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500年后的天空,终究没五百年前的平湖蓝。